第2章 与君第三面(2)
夜凉如水,层云流动,寒风涌了进来,吹得木雕窗棂吱呀吱呀乱撞,朦胧夜色好似照得每个人满腹心事。
寒光寥寥,万籁俱寂。
蒋临似于这夜色融为一体,凝着江绾绾片刻,终是开口道:“玹澈也是我的弟子,曾在我案下读书,怎么我从未见过他虎口处有一疤。”
江绾绾指着虎口处:“蒋大人真的没有见过吗?就在右手上,一尺余,我初见还觉得唬人,提笔弄墨的书生怎么落下这么长的疤痕,狰狞如刀伤。”
蒋临摇头,扶起江绾绾,而后右手提着长灯穿梭在竹林幽深处:“再说了,疤痕而已,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磕着碰着。时间长了,疤痕自然就淡了、褪了。”
他忽而提灯转身,摇曳微光摇曳在他深邃眸中,为官上位者多年之人均有这一双眼,似能洞悉一切:“绾绾,或许玹澈真过此疤,但是你们分离三年,这疤也许如我所讲早就褪了吧。”
“玹澈已死,你该节哀。”
夜幕降至,只有庭中灯燃。
寂静的玹府,不复往日富丽,讳莫如深。
江绾绾却在金丝软塌上辗转反侧,长夜难眠,她也就见过虎口上的疤一次,也许是自己记错了?也正如蒋临所说她和玹澈已经分别三年,世上许多秘药、医术皆可淡疤,又如何能吃得准这疤会随着玹澈一生。
纠结已经逝去的夫君也无济于事,江绾绾抽出压在枕下的小木匣,刚开一丝,金光透着缝溢出来,喜得她更加难以入睡。每日睡前,她都要窥一窥偷偷攒了三年的体己钱,就是放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想到真用上了。
江绾绾可再也不想过从前那般苦日子了。
正所谓,夫君死了就死了,她匣中的金银细软可一点也不少!
忽然,守在长廊外青黛急得夺门而入,心急如焚:“夫人,不好啦!院中走水了!”
江绾绾今日思绪繁多,觉浅,青黛这一嗓子直接把江绾绾喊醒,她急往抓起博古架上的狐毛大鳌披在肩上,又将小匣子紧紧裹在怀中,还未出阁,便闻到一阵呛人烟味,西北面灵堂火光喧天,浓烟四起,熊熊大火马上就顺着长廊蔓延过来。
玹府败落,家丁早已避祸四散而去,府中只剩青黛与自己,早已无人去井口打水。眼下之际,只有放弃这宅邸。
忽然百里空灵的春澜院中成片的竹林沙沙作响,一名黑袍人疾步穿梭惹得竹影摇曳不停,影影绰绰的影子在火光之中更甚明显。
莫不是此人便是夜里纵火之人!见他快步如飞,在幽暗拐曲的庭院中,还能丝毫不疑找到离去的路,想来应是非常熟悉这宅邸布局之人?
看这身影,江绾绾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可眼见火势就要烧过来,江绾绾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先行逃命!
夜月悬梁,几盏昏暗华灯后,城楼鼓声敲响,梧桐道上传来打更人的锣声,日巡一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忽而望着眼前临湘第一穹楼,望江楼,止不住瞻仰道:可真是高啊。
雕檐映云,望江楼内人声嘈杂,喧闹非凡,楼宇之中,觥筹交错,舞女曼妙身姿引得众多看客不惜一掷千金,叫喊声此起彼伏,唯有黑袍人不甚在意,只知低头快步上顶楼,见门匾上刻有翕雾阁,呼吸一凝。
芙蓉纹路的门扉瞬时打开,满眼富丽映入眼帘,正中紫金兽形炉燃着沉香,黑袍人摘下斗笠,正是蒋临,不假思索直接跪在芙蓉纹样的绒毯上,作楫俯身行着大礼。
身旁与蒋临一同跪着的还有一位男子,阿青青丝半散,望着榻上之人,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属下失责,差点误了主上金蝉脱壳的大计,实在是没想到夫人还能察觉出少了一条疤....”
夫人?
榻上之人被鹤貉裘,大袖垂地,闻言竟掀起眼帘,淡淡睨了一眼。
虽未开口,但身后跟随多年的易岭早已一脚踹了上去,一手拽掉他的腰牌:“瞎喊!罪加一等!”
随后扔下一把冷刀:“念你衷心,主上赐割舌,不要祸及家人。”
阿青口角呃出浓浓鲜血,却只顾磕头谢恩,仿佛是遭受此罚已经是落了个天大的好处。手里刀落飞速割下舌头,随后悄然退下,留下冷颤不止的蒋临。
舌头卷着血染红一片垫子,腥气灼人,蒋临忍不住胃内翻江倒海。
可蹋上之人极冷静,好似无事发生。
室内,寂静如斯。
轩窗外声音零碎,隐约能听见有玹府内女子呼喊。
榻上之人没有发话,蒋临也不敢贸然出声,气氛焦灼于此。
倏然——
“可烧干净了?她可还有察觉异常?”
嗓音清冽,无起无伏,却如沁入寒水般森冷可怖。
同时夹杂着还有火星试图蹿出盆的噼拉声,青火慢慢吞噬着画卷,画中玉面郎君的相貌燃为灰烬,连同的还有墨字小篆——玹澈二字,落盆成灰。
蒋临赶忙回话:“臣已安抚下她的疑心,而后特意在灵堂倒上油水,燃白布起火,尸身已毁,已无对症。”
“赏。”
短短一字,话语刚落,易岭便呈上黄金万两。
蒋临赶紧谢恩,余光瞄上也在确认着心中疑问,沙丽垂帘之后倚着一名长身直立的男子,筋骨英楚,身上松竹墨袍看似爽朗清举,只有他看穿了这温润背后敛藏的乃是兵弋狰然,杀机四溢。
男子长袖微挽斜躺于榻上,一腿微弯,膝上枕着的是修长十指正擦拭着刀鞘,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疤赫然显于虎口之上。
只此一眼,蒋临额间沁出冷汗,如坠高楼,再不敢僭越。
男子也注意到了这道暗觑,江风吹过,寒刃出鞘,如惊弓之势直中门扉。须臾之后,蒋临的脖颈浅浅裂开一个刀口,不轻不重,力道正好,鲜血淋淋而下,示以威胁。
“蒋大人,想确认什么?”
忽尔觉得有一道寒光在俯视着自己,蒋临恍然抬头,正好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五官清俊如不染纤尘的谪仙,温润如玉,偏偏生了那一双狭长凤眼,渗着寒意,不止,是狠厉。
蒋临心中一紧,连忙磕头:“玹澈已死,世间再无此人,只有淮安王——时韫。”
时韫闻言,眸色寒意稍纵即逝。
于此同时,廊下女子叫嚷吵得他微微蹙眉,面露不悦,约莫还有些耳熟,却又想不出太多。
“府邸已经烧起来,可万万进去不得啊,会丧命的。”
“青黛,你放开我!”江绾绾哑着声吼道。
不知是否是江绾绾吼得过于大声,连望江楼顶楼二人听得尚是一清二楚,吓得蒋临赶紧起身往下探去。
劫后余生的青黛眼泪止不住落在地上,双手紧紧地环着主子,而江绾绾黑烟糊脸,衣衫不整,一看就是刚从火场中侥幸逃出一命,可看她那架势还要不顾命地往火场里冲,劲儿大的把跪在地上的青黛也拖得一寸一寸往前挪移。
真是不晓得,平日里看上去温柔娴静的江绾绾此时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江绾绾现也如同嗓子里火,声音粗迈:“青黛,我求快放开我,我一定要去救它,它还等着我,它可是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啊!!”
都怪当时火势太猛,江绾绾逃窜到半路,房梁突然砸了下来,吓得她一脱手怀中的宝贝匣子掉在了火圈之中,金银细软洒落一地。她刚想去捡,就被青黛强拽着逃了出来。
这宝贝匣子可是她的命啊!她要钱!她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啊,她不想再一贫如洗!她必须回去!
可青黛却会错了江绾绾的意图,两袖抹着眼泪:“夫人,我知道你和郎君夫妻情深,想为郎君留有全尸,可这么大的火,郎君的尸骨怕是烧渣都不剩了,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江绾绾冷笑一声,合着青黛认为她比命还重的是玹澈?那个仅仅见过三面的亡夫?
可眼下江绾绾无暇去解释那么多,她葱葱玉指抓紧青黛上臂,如泣如诉道:“青黛,若没有了'它',我就没了活下去的信念!你若是还阻止我,便真真是把我往悬崖上逼。”
青黛吓得一愣一愣,不知所措。
就连蒋临也目瞪口呆,他特意只在灵堂起火,就是为了留别苑的主仆二人一条小命,还特意停留看主仆二人仓皇逃出才安心前来赴命。怎么平日未见江绾绾有多心系玹澈呢,如今却要削尖脑袋身赴火场去殉情?
易岭身长一尺八,腰上别两横刀,眉上还有一道断眉,看上去唬人,可也有柔情心软的一面。看见此幕,为之动容:“世上竟真有如此感天动地、不求回报的真情。殿下与她仅仅不过三面之缘,婚后又弃她在临湘三年不管不顾,换了别家谁不骂句薄情寡义,可如今江小娘子却要为了您去闯火场。”
时韫眸色浓浓,轻笑一声:真情?
这台面上的功夫也就蒙骗得了易岭和蒋临,时韫可不信。
要不是此次假死之局,差点因为她还记得自己虎口上还有一道疤差点功亏一篑,时韫都快要忘了自己在临湘还有这一纸婚约,差点都忘了自己在此阴差阳错娶了一位夫人,名叫...
时韫下颌微扬,顿了顿:“江...?”
蒋临:“绾绾,殿下。”
“哪个字?”
看来这位大人是真记不得,蒋临作楫回禀:“一串歌珠清润,绾结玉连环的绾。”
时韫心中默念几遍,江绾绾...
也对,这才忆起自己确实在临湘娶了位“麻烦”。
火势在风中更蹿一层,江绾绾心急如焚,她仔细盘算过小匣子掉在清净池旁边,现在火势还没延展到那,现在进去,还来的及。
想着那些金光璀璨,多少个也夜以继日积攒而来的‘富贵’,江绾绾急了,使出浑身蛮力掰开青黛的手:“青黛,放心,我现在进去,还来得及!”
青黛摊在长街上,眼睁睁看着一抹纤细如柳的淡薄背影头也不回地钻入熊熊烈火之中,哭道:“夫人啊!”
易岭瞧此皆是心口一紧,这么大的火势,江绾绾一介柔软女子大半有去无回,丧命于此。蒋临更是直接骇到浑身止不住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木栏。
唯独时韫气定神闲地站在远处,江风微微吹起他的额发,青衫也被扬得浮起跌落,眸色晦暗不明。
他道:“愚笨。”
蒋临在位多年临湘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全靠他一颗仁心,他虽替时韫办事,却从未真正想过染上鲜血,何况江绾绾还是她临湘县的子民,既为父母官更是不能看着她送死。
“殿下,老臣知道你武侯出身,单论武力怕是大周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能与殿下媲美。若殿下出手相助,江绾绾必定能捡回一条命。”
“烦请看在....”言此,蒋临顿了顿,额间沁出细密冷汗。
时韫冷若冰霜。
蒋临心悬在嗓子眼,微微颤出:“三年夫妻情分上。”
“有句古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
易岭也跟一句:“蒋大人此言有理。”
“需要本候教你们,如何才能永绝后患?”
时韫冷然转身,不急不慢吩咐道身后金吾卫:“火势不够旺,再去添点油水,务必烧光整个玹府。”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江绾绾:时韫,你好狠的心啊,竟让都忘了我的名字。
时韫冷哼:江绾绾,那为何我不在府里之时,把我的文房四宝都收入你的私囊中?
江绾绾心虚:因为,我巴不得你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