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见
往事浮现。
宣德二十二年。
(三年前)
年节转眼又至,筱雪飘零,街道寂寂,一辆马车静行其中。
临湘灯火阑珊,流光溢彩,而车内没有点灯,光线混暗,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腥味刺鼻,连二月沁鼻的寒梅都遮不住。
车内传来沉重的喘息。
男子正襟危坐,却不敌额间汗水淋漓,身上白衫早已如濡湿,指尖微凉,去触碰胸前拿道狰狞的伤口,色淤紫,触感黏腻,血肉外翻。
这伤是从北寒弥留的旧伤,时至现在,每至深夜,伤口都在作痛,仿佛有万千蛊虫在噬骨血,创口糜烂。
原以为是忌讳寻医才至伤口愈下,直至他那日偶然间寻了医书,才发现是中毒了。
那毒名叫牵机散。
此毒在北川战役之时就已蕴藏在他体内。
下毒之人唯有长期近他身为他包扎、敷药的军师,陆寻。
那日他潜伏在官道之上,挟持了当值为太医院之首的陆寻,将刀刃的峰口抵至他的脖颈,骇得他浑身一颤。
“你竟没死?”
时韫斗篷遮面,看不出喜怒:“你是北雁的细作?”
“细作?” 陆寻难逃刀下,索性将一切摊开,笑得痴狂,反问:“你到现在还觉得是外族要害你吗?”
“淮安王,你太天真了,所有人都想要你死,何止我一人?”
“其实你早就知晓,是大周不需要你。”
....
烛火被时韫点亮,火光照亮一隅,回忆戛然而止,冷刃在烛火上炙烤片刻,直至刀身通红,时至今日,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快刀杀了陆寻,只尤为深刻那日握刀的冷意。
又忆起那句'所有人都想让你死',他眉心一拧,起匕首飞快地剜下胸前腐肉,一声轻吟,将痛楚断在喉咙中。
一刀又下一刀,献血躺下,腐肉铺地。
一番下来汗水浸湿脊背,时韫正欲昏沉,却听车外传来一句:
“老臣临湘县丞蒋临,恭候殿下下轿。”
时韫眼风扫向紫檀案上静置的一件素白衣衫,换下血衣,须臾片刻,穿好服侍,墨发用布条草草竖起,又拾起桌上书卷,强迫自己嘴角咧了又咧,可终究笑得牵强。
时韫下了骄,含着笑意,朝着蒋临微微福身:“恩师莫非忘了,我是初来临湘的书生玹澈。”
蒋临恍然大悟,抓紧在脑中理了一遍,如今时韫以玹澈身份潜伏临湘,成为自己门下的学生,万不可再说漏嘴。
改口道:“实在年龄大了,糊涂了。”
“是,玹澈,我的学生玹澈...”
“你初来临湘,为师应尽地主之谊。”蒋临嘴上端起尊师的架子,实则心中仍惴惴不安,言辞也少不了恭敬。
他边走边说道:
“临湘县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基本以捕鱼种田为业,可以与人结善。”
“但若遇到以下三人,还是得远远避开。”
时韫眉头一挑:“哪三人?”
蒋临叹了口气,而后答道:“分别为南街朱镇作威作福,北街罗云欺压百姓,东街江绾绾...”
“哎,罢了,你也应当遇不到那女子。”
小腹的阵阵饿叫阻断了江绾绾的思绪,两日不曾进食,只靠融开的雪水充饥。
夜色朦胧,求生的本能驱使之下,江绾绾咬碎了牙、磨破了靴头步步爬上望江楼。
咚咚咚,一声似有一声无。
窗棂露出一缝,寒风斜出而入,惊扰了对镜描眉的柳烟儿,想到来人,她赶紧搁置下手中螺子黛,扶着‘贼人’闯入她的闺房:“绾绾,快进来,今夜殷妈妈大办宴席宴请各路有头有脸的公子害得您今夜只能翻窗而进了。好在,热乎的糕点还有汤婆子已经给你备好了,今夜你就多吃点!”
桌上的可口糕点还在虚虚渺渺散着热气,酒壶烟嘴里还有白雾溢出。
江绾绾实在是饿极了,也不嫌烫嘴抓着两块白嫩的糕点就嘴里塞,手上还不停往衣襟里塞着面点,鼓鼓一团塞在面前。”
今日糕点实属丰盛且精致,烟儿姐的暖阁也被重置的焕然一新,置换上了檀色的金丝幕帘,帐上遍绣牡丹,榻上还罗列了几箱绫罗首饰,瞧着价格不菲。
江绾绾心起疑云,老鸨今日大办宴席却不叫身为花魁的柳烟儿出来接客,加之既然有如此横财,那烟儿姐为何不先替自己赎身,还要委屈在这青楼以色示人?
云雾渐渐散开,心中不可置否的答案浮出水面,素白五指抓住了柳烟儿耦玉似的皓腕:“烟儿姐。”
手反被推诿开,柳嫣儿娉娉婷婷款步条条走近窗棂前,望着寒江月色,眼眶也被此夜幻的朦胧:“绾绾..罗云也算的是临湘县的一方富甲了,他那日夜里相执我手说要娶我、替我赎身,我终于盼到了这天大的好事。”
她不敢转头去瞧江绾绾的神情,怕窥见她清眸中的失色:“为我高兴吧,绾绾,这是多少活在烟花柳巷之地风尘女子的幸事,嫁如罗府以后从此吃穿不愁,还有五十两月钱,一生无虞。”
罗云在临湘名声大噪,江绾绾也略有耳闻,尽数都荒唐丑事,家中蒙祖上庇荫得良田、地契数百户,可半数都被罗云这位浪荡子弟花在寻花问柳、赛金帆的温柔乡里,家里从烟巷里带回来纳为小妾的就不下十位,暗里还窝着许多没名没分的一夜怜人。
这绝非良配,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江绾绾:“这绝非你心中真正所想,烟儿姐你说过你所向往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够了!”
支摘窗被柳烟猛地推开,又与寒风相碰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此等动静着实把还在噎食的江绾绾吓了一跳。
“绾绾,我现如今身在临湘,不在是沧州养尊处优的小姐。”
“战神淮安王战败之时,淮安军大溃时,沧州城破时,我便不再是柳烟,而是一个不需要姓氏名字的孤儿,你很清楚生为女子,孤身一人是什么下场。”
一滴莹泪,一句哀语,断了她的傲然,维系最后的尊严。
“绾绾,你要知道,被一人糟蹋,好过于被万人践踏。在这乱世,活着就已是幸事。”
镀金酒壶明明触手生温,江绾绾无言以对,只好饮下一口,却凉的令人心悸。
话音甫落,柳烟儿翩然离席,倒腾一阵向江绾绾手里塞了两个银锭:“绾绾,就怕我嫁与罗云之后,他若想将我藏于闺门,我便无力再接济你。”
“今后,如何走,还得靠你自己。”
如何横财,江绾绾如今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两锭银子就算省吃俭用,也不过是让自己多苟延残喘几年,只能解一时水火,绝不是长久之计。
流民的下场?
无非是如江绾绾一般每日为生计犯愁,在街头受冻挨饿,总把今日当成最后一日活着,若不是柳烟儿日接济,她怕早就下了地府。其二,如柳烟沦为男人们寻乐的玩物,枕边人夜夜换新,朱唇万人索吻。
这盼不到头的日子,江绾绾也算过够了。
沉闷片刻,江绾绾只顾饮酒,酒水穿肠而过,似乎一切都想通了。她倏然凑近烟儿耳语,眉梢藏着几分羞怯。
“烟儿姐,你方才同我讲老鸨殷妈妈打扮宴席,光邀看客,应该有不少官绅才世,商贾之家,甚至还有高门望族前来赴宴。”
柳烟应承道:“是如此,怎么了?”
“可否请姐姐助我,在此宴上寻一位可以托付终生的男子?”
“可。”
华灯初上,楼内丝竹管乐,歌舞升平,水榭台上舞女们载歌载舞,水袖如烟起飘飘渺渺洒向空中,柳腰如水声般交织。
台下看客们左右逢源,红花柳绿搂在怀中,一口一个喝着纤纤玉手喂来的美酒,男子娼妓谈笑声混成一团,混着浓浓的酒气与烟粉气,香味甜腻,闻之不悦。
柳烟儿站在楼阁之上指点着北面正在娼妓面前卖弄自己一身健肉的郭福,只见他在一声声吹捧声中迷失自己,衣袍半敞,胸膛若隐若现。
活.色.生.香的场面明晃晃地倒映在纱幔之上丝毫不加遮掩,不过却有一点违和,除郭福的影子外还有一道端坐的人影,他修长指尖搭在青龙玉瓷盖上,轻轻摇晃着茶杯,蕴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安然,与此地格格不入。
江绾绾觉得羞人,赶紧转移视线,柳烟见过不怪,还当真面谈论起来:“郭福,临湘县的红人。”
“家中有点闲钱,论权贵叔父是临湘县令蒋临,因而也混了一官半职在身,在临湘县论钱财、权利、长相都是很多女子的待选之人,又是武夫出生,若嫁给他,你就不怕受人欺负。”
柳烟黛眉微挽:“不喜欢?姐姐怎么记得你之前是喜欢练武之人的?”
江绾绾垂眸,软睫微颤:“练武之人....无非要么仗着蛮横武力作威作福,要么就是战死沙场的宿命,作为家眷到头来也只能获得十俩,不划算。”
“再说了练武之人在大周的仕途还不如一个只会溜须拍、极尽谄媚的司天监,有什么前途可言?”
“就算是曾经北寒百姓心中敬为信仰的淮安王,不也从来没有受过陛下重视吗?远派北寒,不闻不问十年,最后战死沙场,就随意立了个衣冠冢。”
柳烟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轻声发问到:“武夫你不喜欢,那郭福旁边的书生呢?”
话音甫落,倏然,江绾绾心有异样,抬眸扫上,察觉北方水榭台纱幔被纤长五指撩起一角,荒诞之感只因帘内有一道视线不偏不倚正在注视着自己,那双眸子黑如点墨,势气凌人,竟引得她心中隐隐发怵。
穿堂风撩开所有阻隔,水榭台逐渐被火光拱亮,露出松竹墨袍的人影,江绾绾与他四目相对。
他沐在灯火通明的光影之下,如沐如幻,墨发如竹簪束起,白衫被吹得浮起跌落,身子挺拔却不似郭福那般高大伟岸,温润如玉,满腹万卷书的书生气,眸中带笑。
一看,便是个只懂文墨的书生。
半晌,柳烟如梦初醒,拉着她的烟袖以只有二人听到的音量窃窃书语道:“正巧,这便是我向你推举的最后一人,玹澈公子。”
闻此一句,时韫唇角微扬先行破冰,双手折袖朝着廊下的江绾绾与柳烟鞠了一礼,颇有谦谦君子之风:“小生玹澈无意偷听两位谈话,自罚一杯。”
他有谦谦君子之风,礼数周到,就算是偷听这种不雅之事,江绾绾也没底气揪着不放。
刚想就此作罢,江绾绾不安的眼神再一次与他的凤眉星目相碰,此次他一脸慵懒微眯着眸子,朝着她勾唇微笑,温润如玉,卑以自牧:
“小生对二位刚刚谈及之事颇有兴趣,顺便一表歉意,邀二位姑娘一同落座饮茶长谈。”
谈什么?是谈大周国策,还是谈刚刚的择夫人选?
无论是哪个,都与他没啥好说的,江绾绾双颊绯云,只觉得羞人,快步拉着柳烟想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理他的挽留,没好气地留了一句:“书生就该回去温书,逛什么窑子!”
水榭台上哄笑一片,两位璧人在郭福怀中笑得花枝乱颤,打趣道:“公子可真不会挽留这里的姑娘?到底是初来的,这点规矩也不知道,哪有喝茶留人的?”
“不过那位女子面纱之下丑美还说不准呢,脾气还很大,哪有芍药会温柔呀?芍药妹妹也能陪你一起饮茶长谈,定把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静候多少的芍药羞怯拾步靠近,给空盏识趣地倒了杯茶,纤纤玉手熟稔地递到时韫的嘴边,见他迟迟未动,难掩失落,含着一双珠泪:“是芍药伺候的不够好吗?玹澈公子一进阁只独自喝茶,也不让姐妹们近身伺候。”
“见谅了,谁让澈哥儿整日那些四书五经给闷傻了,只懂吟诗作赋,都不懂吃喝玩乐,所以蒋临叔父才委托我带他至此松快松快。”郭福见不得美人落泪,美人哭一分,他就疼一分,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顺手打发了芍药。
见澈哥儿的视线始终无法从廊下远离的佳影挪移半分,便介绍起道上的规矩:“你不花些银两买下春宵一夜,哪能让人家自愿留下来陪你啊?”
“澈哥,难得你有意,我就帮你一次。”
时韫眉心一折:“不必,姑娘无意,不可强留。”
郭福倒是半点没有拒绝的话听进去半分,一枚金锭已经往廊下抛下,就差一尺就差点砸到江绾绾的羞足,也顺利让逃荒离去的二人止住了脚步。
他下颌微扬,神色满是傲色:
“我家澈哥儿发话,金锭一枚,买娘子一夜。”
“现在可愿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喜欢的回忆剧情的可直接跳转至第19章哈!!(江绾绾上京为玹澈伸冤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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