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汴京佛口
周水丞和卫夫人都不是管家的好手,所以周家账本对三个小的一向公开透明,每个人一到十三岁就要开始排班管账。
周玉珠的好日子也是在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她将算盘打了三遍才发现,这家原来是吞金兽的宅子。
每个月他们家都入不敷出,拥有一笔异常庞大的开支,包括不限于周水丞的各类古玩,卫夫人捧的各类小角儿,还有周润筠花枝招展的交际,周靖菩萨般普渡天下的心肠,再加上乐事做尽的自己。
而且周润筠说完家中往事,还诚恳地告知——以后要把家族重担交到周靖手上。
周玉珠仔细思考了一下,马上就清醒了。
周靖如今还只是个衙内,周水丞也有随时做回老衙内的危险。
完蛋,她们一家子完全在看着官家的脸色过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周玉珠就挥霍不下去了。
虽然她很想家里祖传的衙内可以千秋万代,让自己和家人可以度过一个相对平凡却富足的人生。
但现在汴京房价贵上了天,周家这么大栋房子,七品小官的周水丞能护住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周玉珠预备带爹娘姐弟去乡下找块地种,上辈子她跟着外公外婆在乡下还经常种菜卖,不愁吃不饱饭。
但由奢入俭难,不到万不得已,周玉珠还是想努力挽救一下。
至于怎么挽救,周玉珠还没想出来,就被周水丞解决了大半。
四年前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隐秘的消息——官家看上了这座久无人居的荒宅,想要收走赐给臣子。
大家一商量,很快就低价把房子租给了穷学生和小官,不然现在早做了宠臣的家宅。
这样收着租,周玉珠管家又节俭许多,几年下来效果显著,只可惜烂账太多,现在还有一大笔要还。
想到这里,周玉珠觉得压力很大,叹两声气,将地下无人问津的大包裹,抱到周靖租来的货车上放好,又喊长租周家的客人暂守一会儿,自己偷偷溜到半条街外的书铺子上去转悠。
她决定从今天起,也要阅尽天下大小新闻!
晋朝民生繁荣,邸报都能每两月公开售卖一回,但是邸报审核慢,说的都是政事,老百姓不感兴趣,这三十年间就渐渐就有了民间小报,虽然没有现代报纸那样系统性,但也算包罗万象。
朝廷觉得小报肆毁时政,传惑天下,但上头也经常会告知农时,又有香艳的小道消息,哪里禁得住,最后只能随大家去。
现在书铺子里甚至还大张旗鼓地卖了起来,汴京人早就一日不可无报了。
周家几条街外就是太学,这种东西就格外多。但周玉珠最喜欢逛的还是言娘子书斋——里头摆的八成都是闲书。
只可惜平日卫夫人和周水丞不让她来,怕她看多了这类故事养坏了性子。
周玉珠不常去各种宴会诗社,还不让她看闲书,那简直是在要她的命,所以总是带着立花偷偷摸摸地来。
言娘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丈夫是个教书先生,自己闲来无事,就走了夫家的路子,开个小书铺子自娱自乐。
书斋来往的多是娘子们,除了女传那样的硬通货,里头摆的大部分都是些话本故事,甚至还能找到许多美容书。
周玉珠母女三个都喜欢看花边新闻,时政是一概不管的,但有周水丞和周靖一上桌就忧国忧民的父子俩在,言娘子的小报种类几乎被周家一网打尽。
对这样的大客户、老客户,言娘子态度端正,周玉珠一进门,就递给她五六份最近的新报,卫夫人日日都要派人来买,她知道周家管着周玉珠,就特意允许周玉珠这过足眼瘾再回去。
周玉珠怕被人发现,还搬了张板凳躲在里边,专挑狗血的看。
此朝文风鼎盛,当世名臣都喜欢在小报上打嘴仗。经常这个大臣和那个大臣刚吵了一架,第二天两个人丑事就被写在小报上,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周玉珠今日心事颇多,拣了一份最重口的。
上边说某年某月某日,有个叫水相公的饿中色鬼对儿媳痛下毒手,又有一行提到第九甜水巷子里头,住了个球相公,二十年前高中时杀了糟糠妻,只为做宰相的上门女婿。
周玉珠猜测,这两人很有可能是政敌,才这样在小报上互相胡编乱造,写些对方捕风捉影的坏话。像那个水相公,很可能就是朝堂打架摔在渣斗里,污水泼了膝盖而已。
这类事发生得不是少数,最后澄清也是比谁的发行力度强而已。
周玉珠了解了一下这个朝代的名臣,凭借自己背了许多课文后的直觉,认为里头颇多都是创造历史,注定流芳百世的大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现场吃瓜,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周玉珠换了份新的报,觉得自己——来都来了,一定要亲自揭开历史的真面目!
言娘子早已饱览全文,见她看得津津有味,也觉得很有意思,“许多人不屑看这些故事,觉得太过小气,不是君子淑女应该看的,但是上头倒也有许多道理,能给像小娘子这样未婚的娘子,说一说男人的真面目。”
周玉珠上辈子看尽天下奇闻,现在只把这些当短小说看。但也不够尽兴,小报目的性太强,许多事看着是写了供百姓娱乐的,实际背后都是大人们的狗腿子。
不懂还好,一懂就失了许多阅读的趣味。
言娘子没想到她还有这番见解,笑:“果真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只是惊讶,“现在小娘子学里连这个都要教了吗?”
周玉珠的女先生雪日划船小酌,在湖心亭片鱼烫了吃,路上不幸摔了一跤,至今还没养好身体。她已经许久不上学,怕言娘子再问就露馅,赶紧抓起自己选好的书起身结账。
言娘子抹了零头,还拿了块花糕放在她手上:“下次过来,还给你留最新的。”
周玉珠叼着花糕振声告辞,一出书铺门,她就从腰上取出巴掌大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嚯一下道:“要死,这个月超支了。”
开封府推官容白,喜盈盈地吹着东风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汴京佛口——周小娘子。
周玉珠听见动静,侧头一看,左边树下,站着位容貌俊美、身材清瘦的青年,手上还提着方用蓝布包好的大匣子。
不是容白是谁?
周玉珠顿时兴致全无,只觉得流年不利,后悔没有跟爹娘一起出门拜拜佛。
容白也很惊讶,等看到周玉珠手上露着一角的书时,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戏谑道:“周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
落下这么一个把柄,周玉珠觉得花糕都不好吃了,只能慢吞吞地打了个招呼。
容白比周玉珠大六岁,也住在这条街上,两家步行距离不超过一刻钟。
周玉珠对他还算了解,知道容白从小父母和离,一直自己一个人跟着婆婆住,因为念书颇有天份,拜了位极有名的大儒做先生,去年刚升了正七品推官,专门管户口租赋。
周家每个月的各种房屋税都要交给容白,所以就算周水丞和容白都是七品官,周家对他也很客气。
以前周玉珠婆婆还在世时,容白婆婆常在周家闲聊,他也常跟着过来,同周靖和周玉珠一起温习课业。
所以周玉珠和周靖都不是很喜欢他,毕竟他们两个的学习可不怎么好!
平白无故地多了许多额外的课业,加上现在每个月都要向容白交钱,周玉珠对他就更看不顺眼了。
容白知道这个周小娘子素来顽劣,花钱无度,近几年才节俭些,成为持家有道的良媛。只是他早就见识过周玉珠的不同之处,还曾在她手底下吃过大亏,所以无论如何是不肯与她多相处的。
当即便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周玉珠最不喜欢的人里,容白能排进前五,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就拿话刺他:“春色正好,容推官今日没有与朋友一同出行么?”
“春色正好,周小娘子不也独身一人?”容白淡淡一笑,眼睛还看着她手上的书。
两人对视一眼,都迅速扭过头去。
只是虽然互相看不上眼,周玉珠和容白的家却在同一个方向,于是各占了一边,相对无言地走着。
汴京人口稠密,车马众多,又是浴佛节上,茶坊酒肆,民居客栈到处都是丝竹之声。
周玉珠听入了耳,冷不防迎面疾驰过来几个人,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手腕一紧。等回过神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容白已经站在她身前,捂着左手臂,两人提的东西鸡零狗碎地撒了满地。
周玉珠俯身捡起两本一样的书,顿时心中大乐,笑如春风地着看他。
容白面不改色地收回东西,神色冷静:“市井杂书多有古怪之处,衙门怀疑它暗藏官员调任秘言。”
才怪!你一个管户口税收的,难道还干暗卫的事?
周玉珠眼珠子转得飞快,正拿住他一个错,哪里肯轻易放过。
容白摸摸被撞了一下的手臂,示意自己才救了她一次。
周玉珠知恩图报,不好意思再为难他,只能硬邦邦地说了句:“谢谢。”
容白见她吃瘪,心中暗笑,只是周小娘子素来朝令夕改,等会儿哪句话惹了她,又发作起来,到时候就不好看了,于是立刻就要将这尊大佛往周家送。
只是刚到周家门口,就听她惊呼:“大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