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祖宗来历
阿枳一大早出门去了衙门。
衙门里的人,她认识郑宗元和小武。她记得小武对陈逢年唯命是从的,像个小跟班儿,而陈逢年叫郑宗元一声师父,他对郑宗元很是恭敬。
郑宗元是个有点凶的中年男人,阿枳想,如果陈逢年不遇到其他事,就按部就班地在金宁城县衙里混下去,二十年后,他将是另一个郑宗元。
阿枳知道若自己冒然去找郑宗元,郑宗元不仅什么都不会说,甚至都不会见她。
郑宗元是个粗人,送他什么他都不会收,阿枳去茶肆里买了盒精致好看的花饼。她自然是没有钱的,买花饼的钱是借冯华的。
出门前,冯华还再跟她斤斤计较:“这些要从你帮我运作地契的佣金里扣啊。”
中午日头升高,阿枳提着花饼食盒,在衙门外等候郑宗元。
以她的过去的身份地位,用不着她去顾念那些人情世故,第一次给人送礼,竟然是为了陈逢年——自己的祖宗,而他在这个时候,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捕快。
中午放饭的时候,郑宗元才出来。见到阿枳他觉得有些古怪,但他婆娘常说他说话惹女人嫌,郑宗元什么话没说,等阿枳主动开口。
阿枳将花饼盒子递了过去,食盒上有精美的雕花,郑宗元说:“女人的玩意儿,我不要,衙门的兄弟也不要,丢人。”
阿枳说:“是给郑爷夫人的。我听金宁城的人说这家花饼日日卖断货,今天一早就去排队了,赶上了刚出炉。郑爷不必急着拒绝我,我就打探点陈爷的事,耽误不了您多久时间。”
郑宗元其实不怎么喜欢这女人,来历不明不说,也不像寻常女子柔弱可怜。但他还是收下了,一是因为自家婆娘天天念叨让他买这家花饼,二是因为陈逢年。
陈逢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这个女子,确实是不同。
郑宗元说:“去找个阴凉地儿吧。”
他领着阿枳去了衙门后巷的茶肆,叫了壶冷茶,边喝茶,边把陈逢年的身世说给阿枳。
陈逢年的身世没什么特别的。
他是土生土长的金宁城东乡人,母亲生他难产,陈逢年上面有个姐姐叫陈喜月,比陈逢年大八岁,陈逢年没娘,陈喜月拉扯大的。
他们的父亲陈秀才过去是衙门的主簿,和郑宗元是同僚。陈逢年母亲难产之后,陈秀才辞了主簿一职,去学人做生意,但读书人死脑筋,不是这块料,亏的比挣得多,后来陈秀才就流连秦楼楚馆,靠给勾栏姑娘们画像写诗为生。
陈秀才一条正道走歪,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陈逢年身上。奈何陈逢年从小就不是个读书的料,郑宗元曾经戏言,要哪天陈秀才不想要陈逢年了,就把这小子送他身边当学徒,这小子跑得快,是个做捕快的料。
但陈逢年这小子不知哪来的傲气,瞧不上他这个金宁第一捕。
一语成谶。
陈逢年的十四岁到十六岁,金宁城闹了整整两年灾。先是瘟疫,再是饥荒。
陈秀才命好,死在了第一年瘟疫中,没有经历那场人吃人的饥荒。
但陈逢年的姐姐陈喜月就没那么好的命了。当时她已经外嫁到了百里开外的上京东都,得知金宁饥荒,想接济陈逢年离开金宁,但夫家不同意,一向懦弱的陈喜月从夫家逃了出来,带着两袋米粮回家找陈逢年。
她是在路上被灾民拦住残杀的。
他们抢了她的米,把她尸体扔河里,然后被别的灾民捞了上去。
郑宗元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大伙儿过的有多难...只要是能咬得动的,都能吃。”
后来,陈逢年找到了陈喜月,顺带救了离家出走的小郡主。
他杀了那几人,杀人偿命,陈逢年被押解去衙门。是冯华的父亲安康王为答谢他救女儿的恩德,把他捞了出来,他颇有几分欣赏陈逢年的勇敢和身手,向陈逢年提出让他入伍。
但陈逢年拒绝了,他找到了郑宗元,求郑宗元收他为徒,他想做金宁城的捕快,保护金宁百姓。
“这小子真是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啊,命大!命大的很!他拒绝了追随安康王,没多久,安康王就死在沙场上了,具体是牺牲,还是别的原因,没人知道。”
阿枳听得头皮发麻,不仅是为了陈逢年的命运,更为了二百年前这个风吹雨打的金宁城。
而后来的他,真的做到保护金宁的百姓了。二百年后的金宁是大梁国都,万国朝拜的地方,他们陈家人虽不是好东西,但百姓安居乐业,两百年间从没有任何灾害发生过。
“小陈姑娘。”郑宗元用长辈的口吻说道,“我这徒儿,你别看不起他只是个小捕快,那是因为他投胎在了草芥之家,如果他生在上京,给他一个机会,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阿枳好奇道:“当年安康王向他抛出橄榄枝,他为何不接呢?”
想要飞黄腾达,就两条路。一条是读书,一条是从军。哦对了,在这个皇帝对修仙着迷的年代,还有一条路,是当道士。
陈逢年的身手阿枳是见过的,丝毫不输后来大梁禁军中的高手,至于读书么...她从没听过高祖写过什么高深的文章,更何况刚刚郑宗元也说了,陈逢年就算有个秀才爹,仍然不是读书的料。
当道士,更不可能了,他是日后要以一己之力灭了道门百年积累的人。
郑宗元说:“我也问过,他说胆小,害怕刀剑无眼,但我觉得这小子没跟我说实话。虽然他是我亲徒弟,我也得说说他的缺点,他太闷了,啥事都放心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是,阿枳十分认同郑宗元的话。
她本来就是个少言的人,碰到陈逢年,她觉得自己都聒噪了起来。
阿枳给郑宗元斟了杯茶。
郑宗元喝了口茶,茶碗送到嘴边,突然抬起头,硕大的眼睛盯着阿枳,“我徒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劝你,要只是想跟他玩玩,打消这个念头吧。”
阿枳淡淡笑道:“郑爷真有闲心。”
郑宗元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给堵了话,他抬起茶杯挡住脸,缓解尴尬,心里头想,这陈逢年找女人的眼光,真差!
阿枳从衙门离开时,看到了小武。
小武是陈逢年的小跟班,挺喜欢陈逢年的一个孩子,阿枳想跟他打声招呼,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好似一阵风而过,压根没看到阿枳。
这一趟,小武是去东乡牧云夹道里找陈逢年的。
陈逢年被停职了以后,接了些私活,帮猎户做捕兽的木具。时间不紧,他睡到日上三竿,去外面吃了饭回来才慢悠悠地开工。
小武好奇:“陈头儿,干这个挣得多吗?”
陈逢年说了一个数。
小武道:“那你教我干这个吧!”
陈逢年笑了下,“金宁统共就十几个猎户,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想跟我抢生意啊。”
“那我能抢过你啊。”
陈逢年把机关上的铁丝拧紧,他问小武:“衙门出什么事了?”
“神了,我陈头儿有千里眼吧。”
陈逢年故作高深地说:“被你发现我的秘密了,我是不是该杀你灭口?”
余县令是个及其抠门的人,县衙里若有人怠工,立马扣一天工钱。衙门里的活不好干,每个月的饷银就几个铜板,但那几个铜板是捕快们唯一的盼头,所以如果不是影响公务的大事,小武不可能在出勤时间来找他。
当然当捕快,好处是不用赋税,不用担心吃不饱饭。
陈逢年正出神地想着捕快的好处,小武说:“你被停职以后,审邪祟的活落我头上了,明儿下午我就要给余县令交差了,这怎么整啊,我跟那邪祟根本语言不通,屁都查不出,他一醒来就叽里呱啦地鬼叫,我总不能在笔录上些叽里呱啦吧。”
“我也听不到他的话啊。”陈逢年说。
小武急的在他院里连续转圈,陈逢年被他转得眼花,他蹙眉想了想:“那邪祟既然是个道士,说的可能是道语,去城西找个道士给你翻译。”
“道士?!那我哪请得起!”
城西那坨道士都标榜自己是仙人下凡渡劫,高贵得很,收钱毫不手软。
小武的家底,陈逢年是知道的。小武是住在衙门的,因为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挣得那几个钱,全拿去哄相好了,给相好又买这个又买那个的,身上一点儿积蓄都没有。
如果有免费的道士用就好了。
这时他想到一个人,他看向小武,“你赶紧回衙门,道士我去找,明早带去衙门。”
小武是真的感动。
他干这一行没多久,也就一年多一点,之前在别的部门,没人愿意教他,他踩了不少坑,在他跟陈逢年之前,因为口角纷争,被几个老捕快欺负,他们合起来揍了他一顿,有个人踩在他的腿上,将他踩得腿骨折。
那时他已经打算另谋生路了。
也是那个时候,原先的典狱因为赌债欠钱被讨债的砍了手,换个地避风头去了,陈逢年当捕快已有七年之久,郑宗元看典狱的位置一空出来,立马给县令举荐了陈逢年。郑宗元这个人,在衙门过了一辈子,他看不上为了上位争权夺势的,他唯一一次主动争取,是为了陈逢年。
他让陈逢年从新班子里挑人,陈逢年挑中了当时断了腿的小武。
陈逢年给了他一条出路,教了他不少衙门里的规矩。
陈逢年对他像亲兄弟一样,他能不感动么。
小武觉得,有陈逢年在,天塌下来都没关系,因为他会顶着,嘿嘿,谁让他个儿高呢。
陈逢年答应过小武会找道士,小武就彻底放心了,他一出牧云夹道,就把这个烦恼抛诸脑后了。
该烦恼的是陈逢年。
他想去郡府借用下那个见他就晕的倒霉道士,要去借道士,冯华和陈枳必须得面对一个。巧了,他都不想面对。
他欠冯家的已经很多了,不能再为了这点小事麻烦冯华。
至于陈枳么...
她躲着他,已经不能再明显了。?都怪那个倒霉道士,真是屁大点胆子,他长得有那么吓人么?
陈逢年在镜子前照了照...好久没剃须了,是有点吓人。他用匕首剃了胡子,换了身浅色常服,出门前往郡府。
陈逢年来找阿枳的时候,她正在替冯华写帖子。
冯华的某位皇叔喜得麟儿,冯华写帖子祝贺,但她的字实在太丑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就先写了一份草稿,让阿枳帮忙誊抄。
天气有些闷,也许是要下雨了,她写得有点儿困。
阿枳起身去关窗,一个丫鬟跑过来:“陈姑娘,你堂哥来找你。”
她堂哥?阿枳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是高祖大人啊...她可真是给自己抬了许多许多辈份。
但不论他是高祖还是堂兄,在这些身份之前,他首先是个成年男子。她不能请一个成年男子进入自己的闺阁里,阿枳跟丫鬟说:“让他在亭子里等我吧。”
丫鬟说:“陈爷说,他不过府了,就在门外等你。”
阿枳对丫鬟道:“我知道了。”
她本来就要这样出门的,但路过池塘边,照见自己的样子有些邋遢。头发是乱的,脸上竟然沾了墨痕。
于是阿枳又折回了屋子里。
她先擦去脸上的墨痕,然后将头发散开,梳了梳,拿檀木簪子挽了个低髻。镜子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便在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等她折腾完这一圈,终于出门,陈逢年已经等成一座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