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命运的馈赠02
在进驻米兰两周年之际,四百艘帆船在土伦海面集结待发,只待一声令下。
伊童也换上了中尉制服,卸下了耳环和其他的装饰,只简单地佩戴着一顶簇新的三角军帽。
她站在拿破仑右侧,同港口前来送别的兰登和尚特尔挥手告别。纤瘦的身影在宽大的军装遮盖下具有了青年人的模样,看上去倒真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士兵。
带着亲人和朋友们的祝福,船帆在海风的吹拂下高高鼓起,带动着船只驶离港口。伴随着航船的不断加速远去,港口的人影也逐渐变成黑色的小点,接着就消失不见,隐没在地平线的尽头。
伊童的神情看上去并不开心,其中更多的是忧虑。眉心微微蹙起,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即将前往的东方。
注意到伊童的感伤,但又顾虑到有旁人在场,拿破仑克制住没有去拥抱伊童,转而拍了拍她的肩,沉声安抚道:“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回来的。”
“嗯。”伊童用含混的鼻音应了一声,转过目光,却又注视起船后漾起水波的方向,“我知道,只是昨天的风暴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原定出发的日期本是昨天,但土伦海面突发风暴,舰队不得不等到第二天风暴过去才出发。
这似乎是上天对他们贸然对无辜地区发动战争的惩罚,仿佛警示着一意孤行所将带来的失败。伊童罕少向上帝祈祷,她昨晚几乎彻夜未眠,而是面对着基督的塑像枯坐至深夜,以致今早起身时必须用冷水为自己的双眼消肿。
英国人的海上舰队十分强大,一旦被他们拦截成功,再想要抵进埃及就会变得非常艰难。到那时不仅士气会下降,就连拿破仑在人民中的威望也都会减少。
这已经不是战败的问题了,而是未战先怯。拿破仑在意大利战场所获得的所有功勋会被人们顿时遗忘,从而抓住他此时的过错无限放大,再将其贬低得一文不值。
远征埃及虽是必要举措,但也并非不能失败,那些督政官会很乐意看到自己的心腹大患被人民拉下马,而落井下石是督政官们最拿手的事情之一。
下一刻,伊童的繁冗思绪被头脑里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打断。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船前的栏杆,脸色一瞬间便变得苍白起来:“我想我得到船舱里躺一会儿。”
拿破仑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显然也正在为晕船所折磨。他握住伊童的手,随后带着她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你应该好好休息。”
“你也是,”伊童撑着额角跌跌撞撞地走下舷梯,“远征军队可以缺少一个叫罗恩的副官,却不能失去一位叫作拿破仑的统帅。”
拿破仑哑然失笑。
在航行开始前的半个月,拿破仑和伊童基本都待在房间里。舰船上也因此开始有人怀疑一位晕船的统帅能否带领他们成功对抗在海上所向披靡的英国舰队。
万幸拿破仑最早的计划已经开始发挥效用,纳尔逊和他的副官估计着法军将从西西里岛通过,提前三天便进行等候。
不过法国海军也并非等闲之辈,而且那天土伦海面上聚集起的风暴帮了他们大忙。纳尔逊重新集结被冲散的军队花了不少时间,法军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提前抵达了马耳他不远处的海域。
“看来纳尔逊还在西西里岛等候我们。”伊童推开房门,向拿破仑微微笑了一声,“我们先胜一筹。”
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海上的生活,不时会到甲板上去和船员们闲聊。由于伊童善于交际,不仅很快就和船员们相熟,也就此了解了不少情报。
拿破仑对海上生活的适应程度不及伊童,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仍旧还是待在房间,公务则由拉纳和伊童送到房间里给他处理。
拿破仑的脸色因连日来的晕船很苍白,形状优美的嘴唇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色。他半靠着椅背,向来挺直的背脊隐约有了佝偻的模样:“我拟定了一份作战计划,你先来看看有没有问题。”
伊童走到他身边接过文件,一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拿破仑的背脊,为他抚平着晕眩带来的不适,一边展平信纸审阅起来:“要想攻克马耳他,我们必须重视岛上驻防的圣约翰骑士团。”
圣约翰骑士团的全名为耶路撒冷罗得鸟及马耳他圣若望独立军事医院骑士团。该骑士团的历史最早足以追溯到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但这个自圣战时期就遗留下来的军团的勇气已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消失殆尽,纪律也由于内部分裂和法籍骑士阴谋勾结法军而遭到破坏。
“我已令拉纳和卡法雷利率领小批部队先行前往缴获马耳他骑士团非法掠夺的财产,此举显然已经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相信不久后他们就会与我们宣布决裂。”拿破仑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一声,手指随即无意识摩挲起茶杯的边缘,“马耳他的土著民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只要他们肯从旁协助,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夺取马耳他是攻打埃及的首要举措,由此作为后援地,至少可以在被誉为英国海军之魂的纳尔逊上将发动战争时做好后防准备,也可以以此为防线,随时退返法国本土。
伊童顿了顿,随后垂下眼将脸埋进拿破仑柔软的颈窝:“话虽如此,我总担心纳尔逊和他的手下。”
以纳尔逊卓越的洞察力,他很快就会发现法军绕路马耳他一事。那么接下来纳尔逊要做的,无非是在克里特岛和默里厄半岛的海面上搜索法军部队,竭尽全力阻止法军踏上亚历山大港的港口。
拿破仑侧首,轻吻了一下伊童的发梢,声音因虚弱而微微有些低沉,但仍很清朗:“不用太担心,布吕埃斯可能做不到打败纳尔逊,但至少能保证我们安全抵达亚历山大港。”
拿破仑的安慰让伊童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些许,她凝视着手上的银质戒指,长长吐了一口气:“帝国的命运全在这一次战役里了。”
拿破仑伸出手,柔柔地盖住伊童的手背,向她传递去自己的体温,也昭示着他的最后决策。
稍后几天,拿破仑终于完全适应了海上的风浪。他开始走出船舱,用望远镜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并很快制定出奇袭马耳他的确切方案。
出人意料的是,马耳他战役远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加上当地苦于骑士团剥削的土著民的奋起反抗,从正式宣战到骑士团的首领宣布向拿破仑所率领的军队投降,其中所花费的时间竟未超过一周。
而之后在马耳他岛上短暂停留的七天里,伊童也顺利完成了拿破仑指派的任务。她巧妙地运用了一些小手段,在此筹集到了足够的军费。
换上男装后,伊童看上去更像是个面容清秀白皙的瘦弱少年,那些精明的大主教不免对她放下了戒备。直到伊童命令缪拉和他的手下们搬走教堂中最后一件金银器皿时,才意识到失策。
埃及神秘广袤的土地,宏伟壮观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是有巨大魔力般的召唤着每一个人。前往亚历山大港的征途就在前方,至此仍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了退缩。
经历了三天的跋涉之后,亚历山大港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在海面上停泊了几个小时,夜幕随之降临。漆黑夜晚为浩浩荡荡抵近的法军提供了绝佳掩护,三万五千名法国士兵悄无声息的登上了马拉布特的土地。
毫无疑问,拿破仑的军事天赋极其卓越,此番攻城战役虽非大战,但也体现了他的英明果决。法军于夜间悄然登陆之后,他迅速集结人马进行攻城,仅以三百人的伤亡即攻下了亚历山大城。
留下两千士兵驻守亚历山大后,拿破仑将全军分为五个师,未作太多停留,又直接向开罗进军。
连日来的辛劳和颠簸让伊童原本圆润的脸颊顿时削瘦下去,下巴越加小巧,即便是男装,看上去也比过去更清秀了。
除却了解伊童身份的拿破仑和拉纳之外,不少不知内情的将领都对伊童的受宠感到不满。
这个叫罗恩的青年几乎没有踏上过战场,但却能每天随意出入司令官的房间,有时甚至还能代替司令官发号施令。
又因罗恩过于清秀的相貌,有流言蜚语开始揣测这位年轻副官和拿破仑之间的关系,但很快就被布里昂和拉纳压了下来,最终并未传入拿破仑和伊童耳里。
七月正是埃及最炎热的季节,连日来的急行军更是加剧了路途上的艰辛。好在伊童在出发前细心地命人准备好了热带服装和足够的淡水,才没有让这些习惯了巴黎温和天气的士兵们过于怨声载道。
虽然保证了行装的轻便,另一个问题又在困扰着伊童。沙漠中不仅气候恶劣,还有着神出鬼没的眼镜蛇与毒蝎。
既要避免这些危险的动物,又要规避敌人,由此所带来的心理压力甚至超过了真正投身战场。
“我们不能把所有精力都耗在行军上,”伊童声音嘶哑,指着桌面上摊开的地图,与面前的将领们竭力争辩,“没有足够精力,我们拿什么和养精蓄锐的英国士兵对抗?热血又不能当饭吃,虽然我们要的从来只是胜利,但也不应有无谓的伤亡。”
“可现在除了不断的赶路,忍受缺乏淡水和食物的痛苦之外,我们又还能做什么呢?罗恩中尉。”卡法雷利素来沉稳,却也未能隐藏此番语气中的不善,冷漠地盯着伊童。
连续一个小时的争辩,已经让伊童的嗓子干裂的疼痛起来。然而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继续道:“可我们至少应该在尼罗河边停驻一晚,睡一个好觉,再喝上几大杯水。而不是马不停蹄地冲向前线,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命运赌博。”
年轻的德赛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发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伊童:“我支持罗恩的想法。”
德赛在意大利战场有卓越表现,因而此次也被选调参与远征。他的五官俊美,一双焦糖褐的眼睛看上去风流而多情,可此时却郁色沉沉,像是两个深邃漩涡。
即便有德赛表明态度,卡法雷利仍持反对意见:“我们此时离开罗只有一百里的距离,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趁他们不注意直接发起攻击呢?”
“您说得没错,将军。”伊童握住羽毛笔,将开罗和预计发动攻击的位置一同圈了出来,“杜高师沿尼罗河一路行军,是最轻松的。我的计划是由他们先打头阵,后续援军在休息一夜之后恰好能赶到进行支援。敌人需要连轴转,但我们不需要,我们就可以由此来保证足够的精力来准备战斗。”
杜高师虽然包括有两千人的文职人员,但大部分组成仍旧是训练有素的法国士兵。由他们来打头阵不会有太大闪失,何况作为援军的,就是拿破仑所率领的其他四个师。
在无突发意外的情况下,法军的战线足以维持稳定。
伊童的提议并无可供指摘之处,卡法雷利沉吟了片刻,随后接受了这个方案:“好吧,柯兰斯中尉。”
收起地图,伊童撑着额角坐回到办公桌前。水现在是稀缺资源,桌上的那杯水伊童并不敢多喝。浅浅抿过一口润泽干燥的嗓子,伊童抬起头,忽然注意到德赛并未随其他人一同离开。
“罗恩,你和他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德赛一瞬不瞬的盯着伊童的双眼,似乎想要从中找出她神情中的微小破绽,“实话告诉我,你到底和司令官什么关系?”
伊童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仅是须臾就按照早前订下的计划,为自己找好了措辞:“我出生在巴黎,母亲是司令官母亲的远亲。从学校毕业之后就到了海军服役,一直做的都是文职工作。多亏了司令官的提拔,我才能追随他一同参加远征埃及。”
“尊敬的伊童·卢克莱娅·德·卡佩小姐,”德赛面无表情地念出伊童的完整名姓,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她的脸颊,“你的谎言很精妙,也许你能巧妙地瞒过任何人,但你无法骗过我。”
伊童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后敛起笑容,冷眼看向德赛,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警戒:“你想要做什么?”
德赛平静地注视着伊童,半晌后缓声道:“军队里也有很多女性,你何必这么费力假扮士兵?”
“以正式的身份随军,会有很多不便。”伊童低首错开德赛窥探意味明显的目光,“现在是风口浪尖的时候,绝不能给外人任何以趁口舌之快的机会。”
德赛立即明白了伊童的意思,他垂下眼:“抱歉,看来是我妄自揣测您的用意了。”
“罗恩,”拉纳探头探脑的掀开营帐的帘布,露出一张被尴尬和局促充斥的脸,“司令官要见你。”
伊童站起身来,向德赛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德赛回以一个和睦的微笑,起身为拉纳和伊童让出空间。
沙漠的燥热天气和缺乏淡水的情况让军队中的大多将领都出现了暴躁易怒的情况,尽管拿破仑较能理性地克制自己的脾气,但也未能幸免地多了几许不耐。
就在刚才,拿破仑和几位主要负责前线作战的将领就如何对付马穆鲁克军队爆发了激烈的争执。如果不是还有位副官布里昂一直在出言劝阻拿破仑,恐怕司令官就要忍不住拔出腰间的配枪了。
拉纳不疾不徐地向伊童说起此事时,不免又回忆了自己被司令官冷声斥责的场景,眼中的委屈浓郁地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想也只有你能够劝一劝将军了,”拉纳侧过头看向伊童,双眼积着水泽,像条可怜兮兮的幼犬,向伊童道,“要知道,因为我要跑出来找你,将军要把我派去绕着军营跑上一百圈。”
伊童不由莞尔,“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波拿巴将军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如果不是碍于要给自己的统帅拿破仑几分在未婚妻前的面子,拉纳真恨不得狠狠翻个白眼:“将军在您面前当然和颜悦色。”
伊童很快明白过来拉纳话中的意思,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才继续对拉纳道:“好了,赶快带路吧。”
还未走进营帐,拿破仑和将领们争执的声音就落入耳底。伊童和拉纳对视一眼,随后伊童便伸手掀开了帘帐。
面对个头几乎都比自己高的军官们,拿破仑的气势依然不减分毫。他将左手按在自己腰间的配枪上,右手撑着桌面,掀眼看来:“马穆鲁克骑兵虽然强悍,但我们手中不仅有榴霰枪,还有榴弹炮,何必畏惧避战!你们一个二个都不肯向前线挺进,反倒让我怀疑你们的忠诚。”
马穆鲁克骑兵被称作世界上最强悍的骑兵,他们凭着对阿拉真主的虔诚信仰,大胆冲锋,不畏牺牲,为了胜利敢于以命换命。
有畏惧心理在所难免,可拿破仑拒绝自己的队伍中出现退让的声音。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疯子,可我们不是。”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一旦阵营被骑兵冲散,有榴霰枪又有什么用呢?装填弹药也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大可放心,我从不打败仗,”听到缘由,拿破仑反倒轻松了几分,脸上的表情竟然也和缓了些许,“四千年的历史注视着我们,我们难道甘愿就此放弃直窥其真容的机会?”
“我支持您的想法。英勇的法兰西士兵从不畏惧战争,既然已经跋山涉水到达此地,理应与其一战。无论结果如何。”
伊童在一片沉寂中骤然起声,纤长的脖颈在光影照耀下映现出了清冷嶙瘦的模样。她从容摘下头上的三角军帽,向拿破仑致去一礼。
拿破仑一愣,余光注意到跟随在伊童身边的拉纳。年轻的统帅无奈的松开了放在腰间配枪上的手,沉静地下达了命令:“到此为止,回去都做好战斗的准备。等等,柯兰斯中尉留下。”
拉纳心有余悸地伸手拍拍自己胸口,为自己侥幸躲过了惩罚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就忙不迭跟随着人群退出了营帐。于是,营帐内很快只剩下伊童和拿破仑两人。
拿破仑平复好起伏的心绪,才对伊童道:“战场上不能给予太多的善良和宽容,这会带来惨痛的结果。”
“可现在还没有必要展现你的强硬和冷酷,”伊童不甘示弱地反驳回去,“至少需要一场大胜证明自己,我们才有教训这些士兵的底气。”
拿破仑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我其实也很清楚马穆鲁克骑兵的危险,但我必须和他们交手。在此之前,又必须提升士兵的士气。未战先怯,如何能够成为合格的军人?”
伊童握住拿破仑的手,眉眼间的神情很柔和:“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拿破仑略略颔首:“是的,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