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殿下,”柳白看着容遐的脸色,细细的银针握在手里却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他缓缓开口道:“苏小姐在苏府,过得并不好。”
明面上苏余和苏嫣同月而生,先后仅错几天,可其实上苏嫣是早产而生,苏余才是足月出生的。
苏嫣自小身体不好,哪怕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宫中太医来来回回地诊脉,奇珍异宝喝的比水都多,可就是不见好。
偏那个废弃小院里不见天日的苏余却能健健康康蹦蹦跳跳。
大夫人对她们恨的咬牙切齿,生生掰断了刚长出来的指甲。
她求医问道,太医治不好,那就去求神拜佛,只要能让苏嫣健康起来,莫说是以寿换命,哪怕是阎罗殿奈何桥她也敢去闯!
大夫人辗转寻到一位云游的道长,奉上百两黄金请他来诊断,仙风道骨的老道长抚摸着长长的白胡子,四下打量一圈,高深莫测地道:“需与贵千金同源的幼童的血作为药引,才能痊愈。”
和苏嫣同源的幼童,便只有一个野草似的苏余。
大夫人闻言一笑,胜券在握。
二夫人生产时无人看顾照料,伤了身体,强撑了几年,在群狼环伺的苏府里辛苦把苏余和竹兰拉扯到几岁,等到竹兰能独撑一面的时候身体便逐渐衰败下去,清醒的时间没有睡着的多,再多的药喝下去也无济于事。
竹兰一边为二夫人寻医问药一边照顾苏余,分身乏术。
苏余还是豆丁大小,就会端着水盆磕磕绊绊地给二夫人擦洗换衣,踩着板凳起锅烧菜,守着药炉一脸黑灰的认真煎药。
那时候她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竹兰熬红了眼绣的帕子被人撕碎了扔回来,存钱木罐里只剩几个铜板,大夫摇着头叹息道“无药可医”……
没有钱再买药,竹兰把煎过的药熬了又熬,煎成稀稀的药汁,递给苏余的时候,再没忍住抱着她痛哭起来。
才几岁的苏余忍着眼泪,踮起脚拍拍竹兰的背,软软的安慰她道:“竹兰不哭不哭,会好起来的。”
就是在那个时候,大夫人派人来传话,要见她。
苏余没有告诉竹兰,她跟着来人,艰难地迈过高高的门槛,仰起头看着精致美颜的大夫人,和打扮的漂漂亮亮却一脸病气的苏嫣。
苏余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仰头看她们,眼中浮现出羡慕。
她对大夫人畏惧害怕,可是对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姐姐,却本能地亲近儒慕。
她很孤单。安静的小院里,连麻雀都叽叽喳喳地聚成团,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懂事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连摔倒了也只自己拍拍膝盖,红着眼睛哄着自己“不疼不疼,小余儿最乖啦”。
然后她就听到,大夫人说要她的血做药引。
苏余目光移到小小的苏嫣身上,小心翼翼地问:“是做药吗,是不是这样姐姐就会好起来了吗?”
苏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尖着声音叫道:“不许叫我姐姐!你这个丑八怪!还有不许看我,再敢看我就让人挖了你的眼!”
苏余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收回视线,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能用自己的血让娘和竹兰好过一些,那她很乐意。
苏余被仆人带下去,走到门口灵光一闪眼睛亮了一下,又突然回身,她举着手,天真又期待地问大夫人:“那,我的血是不是也可以救我娘啊?”
大夫人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你可要割得深些。”
这件事情瞒不过竹兰,竹兰知道后抱着她哭了许久,不管不顾地跑去大夫人院子里反抗,却被人乱棍打了出来。
一个五岁的,没有过什么好日子的小孩,就是放干了,能割出多少血来,大夫人为求长久,施恩一样地赏了她些药。
一刀又一刀划下去,苏余痛到发抖眼眶通红,也从来没有对着竹兰哭着抱怨过。她知道每一次放血竹兰都比她更痛更苦。
苏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到大夫给娘诊过脉,然后窝在毫无知觉的娘怀里喃喃自语,或是把大夫人给的补血益气的东西藏起来分给竹兰。
她无比快乐地期待着苏嫣和娘都好起来的那一天。她想要拉着苏嫣的手一起开心地玩耍,偎依在娘的怀里任性自在地撒娇,窝在竹兰的背上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姐姐。
她日复一日地,不厌其烦地幻想着这一天。
苏嫣后来果然渐渐地好起来了,二夫人却一直没有醒。
某天,苏嫣喝烦了药,于是故意在苏余面前呕吐,把脏兮兮的口水呸到她鞋上,恶意地说:“你的血太臭了,我不喝!”
苏余无措地往后避让,把鞋悄悄地藏在裙子下面,局促地解释道:“我……我每天洗澡的,我的血不臭。”
可是她的话谁都假装没听到。
大夫人一心一意地哄着她的掌上明珠,把什么山珍海味珠宝首饰都在苏嫣面前摆了一地,生尽法子地劝着,极尽让步地哄着。
把苏嫣宠得骄纵,她把身边的人折磨的够呛,终于自己通体舒泰了,然后又看到了苏余。
苏余自小就很漂亮,虽然穿着旧衣,但竹兰总是浆洗的干净,她一身整洁简单,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唇红齿白的像个小玉童。
苏嫣见不得别人比她漂亮,更见不得别人比她健康不用喝药,她跋扈地指着苏余:“这药她也得喝!”
苏余怯怯地往后退着:“不,不要。”
她可以割臂放血救别人,却无法忍受喝血,更无法忍受喝加了自己血的药。
却反抗无效,苏余被婆子摁着,掰开下巴灌了满满一碗进去,她呛咳到奄奄一息,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着,意识迷离,苏嫣却终于开心了,她在旁边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那笑声缭绕,成了苏余往后许多年不散的噩梦。
柳白轻声道:“苏小姐双臂上至今仍留了许多伤痕。”
容遐抱着苏余的手臂不自觉地抱紧了。
不论是苏余手臂内侧,还是手臂外侧,都不规律地布满了白色细条的陈年疤痕,还有几道新鲜的,渗着血,外翻着伤口。
一道道的,像是幼小树苗经历风雨挣扎长大的年轮。
他把苏余打横抱起,动作很轻,看着她轻嗤一声,道:“割股奉亲,愚昧。”
苏余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
柳白读医术看经典,他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只是前两天面对苏余尚还教训她不可信,现在面对容遐却仍忍不住下意识反驳:“但,有时候心诚则灵,至少苏嫣和赵鹤晴都因为她好起来了。”
也许是见不得苏余的心意被容遐这样轻描淡写略过,他轻声道:“她是真的把殿下当做自己的家人。”才会愿意偷偷地用血供养他,甚至都不希望他知道。
出现在罪己居的,都是经年避世的孤魂野鬼,带着愤恨游荡在人间,人与人疏离隔绝,满心利用交换。苏余却像暖阳,融融地化成一片,把每个人都联系在一起。
她很怕身边的人离开。
所以起热昏迷时抓着容遐哭喊竹兰和二夫人,哀哀祈求不要离开她,知道石木因为她受伤从此对他避而不见,见到容遐久病不好,偷偷地在药碗里加自己的血给容遐治病。
她怕孤单,怕寂寞,怕身边无人,怕对她好的人终究都会离她而去,便剖出一颗心来,把自己伤的遍体鳞伤,也要留下他们。
苏余颤巍巍地,怯生生地牵住了容遐的衣袖。
容遐神色瞬冷。
却抱着她,穿过帷章,把她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重度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