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了无生机
只是很快,脑海中的这个念头又如潮水退去。
容与是天界储君,她若真的就此毫无准备地动手,又真的打得过他吗?何况身为天界储君,即便是身边没带侍从,又焉知暗处没有人?
裴姝未垂眸,遮尽眼底情绪:“太子殿下驾临霜华宫实乃下仙之幸,怎是惊吓?只是还请殿下恕下仙未能远迎之罪。”
容与满心的愉悦都在裴姝未的疏离之中消弭,“不必这般多礼。”他伸手要扶起她,“你若不弃,亦可唤我予之。”
太子容与,表字予之。
裴姝未却是退后一步避开了容与的手便要开口拒绝,然而容与又是何等敏锐的性子,当即便又在裴姝未拒绝之前转了话头:“实则我今日前来也是有一事想请仙友帮帮我。”
“殿下请讲。”裴姝未道。
她能帮天界储君什么?
“仙友可还记得昨日里碧瑶宫中的那团魔气?”裴姝未虽是仍执着唤容与殿下,但到底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容与眉宇间隐隐浮现松快的笑意。
“自是记得。”
怎会不记得,正是那日里的黑雾让她数千载之后又见着了这面她以为早魂飞魄散了的容颜。
少年似是有些窘迫,斟酌片刻后却到底是开了口:“我想请仙友不要把昨日我们在碧瑶宫中见过魔气之事与旁人说起。”
容与身为天界储君却让她不要把魔气之事说出去?
裴姝未看向他。
容与早知自己这般请求会很是让人惊诧,他立即解释道:“我并非是想包庇邪祟妖魔作乱,只是还另有打算。”
容与满目真挚,甚至没有半分隐瞒,俨然不像是顾寒觉那般多疑的性子,裴姝未眸光微微一闪,问道:“殿下坦白如此,就不怕我趁机威胁吗?”
“我相信你不会。”容与毫不迟疑地肯定道。
他相信她,哪怕没了记忆,可却也像是印刻进了骨子里的本能。
裴姝未长长的眼睫之下是几不可见的讥讽之意,相信她?他竟然说相信她,她又问,“殿下一向......这般轻信于人?”
容与像是明白裴姝未心中所想一般,笑着看向她:“我明白我方才所言于仙友而言很是冒昧,仙友也说过我们此前并不相识,但这的确是我最本心的想法。”
他凝视着她,复又道,“我相信仙友不会,也总觉得我与你曾经该是相识的,所以才会这般相信你不会。”
“可我们的确并不相识,许是我似殿下某位故人,殿下记错了罢了。”裴姝未避开容与的目光。
没了记忆真的会让人连性子都变了吗?
还是说他不过是又在骗她?
只是若真是骗,他又还能从她身上图谋什么呢?
如今他心仪之人在侧,红袖添香,阿奚也早已魂飞魄散,再不是他和瑶宓成婚的阻碍。
还是说这次他要的是她的命?
如今她也唯有这条命足以给他图谋了,可若他真的要她性命,以他如今之能,完全可以直接杀了她。
“不,不是记错。”容与却是摇头,“倘若我只是错认仙友为旁人,便不会......”
犹豫片刻,他到底是没把自己会因她的疏离而难受说出口,她连他们相识都不愿承认,他若连此刻都不收敛着些自己的性子,于她而言又是何等轻浮?故而他转而道,“便不会分明觉得记忆之中的仙友不该是这样的性子,却又对如今的你这样熟悉。”
“殿下这是何意?”裴姝未端起酒盏的手微顿。
容与前所未有的认真道,“我总觉得你该是朝气肆意的,而不该是如今的对何人都以礼相待,却也了无生机。”
裴姝未神色不明地道,“了无生机?”
她无声冷笑,眼底深处的冷意渐渐漫了出来,唯独声音之中是一成不变的平静:“那依殿下之见,如何方才算得是生机勃勃、朝气肆意呢?”
裴姝未的话一开口,容与却是骤然愣住了。
他没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过往的历劫经历,只是分明天界之中如她一般性情清冷的仙子不少,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裴姝未不该是这样,甚至见着这般模样的她,他心间隐隐酸胀难熬,但她问他什么算是朝气肆意,他却回答不上。
正在容与愣怔的时刻,裴姝未却忽然笑了。
她问:“是这样吗?”
容与抬头看去。
与这两日以来所见的清冷淡漠不同,眼前人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嫣然空灵,恍若未经世事的少女,眼中似有漫天星辰洒落。
“阿未。”刹那间,容与一声轻唤近乎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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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姝未你竟然在走神?!”太白金星很是震惊地紧盯着裴姝未,似是要生生从她脸上看出个窟窿来,“来来来,跟老夫说说你在想什么,竟然都想入了神!”
能让裴姝未想入神的事情他倒是还没见过!
裴姝未又下一子,棋盘上的黑子已是尽数被白子所包围,“没想什么。”
她捻着指尖黑子,“你方才说太子殿下下凡历劫数千年,最近这些时日才回到天界?”
太白金星很是清楚裴姝未不愿开口之事,任是何人也撬不开她的嘴,因此他虽是好奇,却也没有继续追问,“是啊,这是天界人尽皆知之事,你竟是不知吗?”
裴姝未倒不是不知,毕竟先前渡意已是在她面前念叨过一次了,只是她不能确定罢了,她意有所指地道:“倒也不是不知,不过是有些惊讶罢了,渡劫竟是渡了几千载。”
“惊讶什么?”太白又落下一子,这一子落下便彻彻底底地将满盘黑子逼入了绝境。
他看着满盘残局,这可不是裴姝未平日里的状态,又想到裴姝未竟然奇奇怪怪地出神,还接了他说起太子殿下的话头,他忽而便灵机一动,“不是吧?小姝未,你不会是看上了太子殿下吧?”
裴姝未并不惊讶太白会这样想:“倘若我说是呢?”
“咳、咳——”太白金星正端起一口茶饮下就被呛到了,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裴姝未真的应了。
他也顾不得手中茶了,搁下茶盏便看向对面的裴姝未,却见她只是眉目淡然地凝视着棋局,他试探着道,“你来真的还是只是说着逗老夫呢?”
“你觉得呢?”裴姝未问。
“我觉得?”太白额头直跳,“我觉得什么我觉得!”
“自然是你觉得我是不是认真的。”裴姝未绕着太白金星的话头道。
太白觉得自己又快被裴姝未气死了,“我觉得你生来就是克老夫的!老夫是遭了什么孽才会和你交好啊!”
裴姝未挥手给太白手边茶盏满上了茶水,“仙上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个鬼!”太白气得跳了起来,裴姝未倒是不说这句稍安勿躁还好点,“我可跟你说,太子殿下可不是我给你寻的那些个小郎君,能让你随意丢弃!”
“我却也没如此想。”裴姝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太白扶额围着裴姝未绕了一周后又坐了下来,“那你是认真的,想和太子殿下成婚?”
裴姝未含糊应了后道:“所以来跟你打探打探太子殿下的消息。”
她认识的所有天界神仙之中,唯有太白身为玉帝近臣,最能接触到有关容与渡劫的消息,“不知传闻中太子殿下在凡间的道侣杀他证道又是真是假?”
太白也看不出裴姝未到底意欲何为,毕竟要说她真的对太子殿下起了心思,可她提及太子殿下时眼里却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谊,只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
但思忖片刻,他到底是道,“此事我听陛下提起过,太子殿下在凡间时的确是被道侣一剑证道了。”
“那位道侣呢?”裴姝未又问。
“魂飞魄散了。”太白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裴姝未摹挲着指尖肌肤,太白所言与渡意告诉她的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太白道,“太子殿下虽是对玄音天女无意,但毕竟帝后娘娘属意玄音天女为太子妃,阿未,你若是真生了心思,只怕这条路不好走......”
太白还欲语重心长地劝诫裴姝未慎重,可却忽然听得对面之人道:“你放心,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太白到了喉间的劝诫陡然卡住,“......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过是说说而已。”裴姝未如是道。
这次,太白真的是被裴姝未气得直接出走。
裴姝未没拦太白,只是放下黑子后抬手便拂落了满盘残局,黑子气数已尽,再下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再不可能绝处逢生。
早知如此,不如趁早割舍。
即便太白和渡意口中容与所渡之劫与她所经历的有所差别,但那日里容与那声熟悉至极的“阿未”却怎么也没法让她忘怀。
甚至那声“阿未”就似是一面彻底撕开他们关系的帷幔,自那日之后,本就觉得他们之间的确相识的容与便仿佛完完全全肯定了他们之间的曾经相识,又坚定地认为是他亏欠于她,所以她才不再如以往般乐天达观。
只是倘若容与真是顾寒觉,他又何止是亏欠于她,他最亏欠的该是阿奚。
只是如今她和阿奚再不需要他虚假飘渺的愧疚或是弥补,她要的不过是他和苏棠宓魂飞魄散,换她的阿奚回到她身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