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8章
谢知韫起先还有些迟疑。
他打量着面前女子许久,最后捏捏文悅的手,坚定道:“她是谁?”后院虽是赵嬷嬷当家,可里外里管事的婆子、掌事都要他过了眼才准留下,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啊?
文悅弯唇,态度也好了几分:“三爷是在问我?”
知道自己的罪名算是摘出去了,谢知韫才扭头又问赵嬷嬷:“您这又是打哪儿捡回来的姑娘。”上回弄那两个瘦马就是这样,不吭不响的把人领回家,非说是路边捡的,夜里鼓捣着生事,叫人厌恶至极。
赵嬷嬷脸上难堪,拉过那小姑娘到跟前儿,臊眉搭眼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儿,年前我那兄弟没了,她们娘俩孤苦伶仃的在梧州没个照拂,就投奔来了,您又不多着家,好容易回来也是插翅膀鹰似的飞走了,我也没个机会同您说。”
把娘家侄女领进门是她不对,可三爷叫外头那个牵了鼻子,她一年也见不着几回,想说也没地儿说啊。赵嬷嬷幽怨的眼神投向一旁站着的文悅,狐媚子的话早就腹诽了一百遍。
赵嬷嬷到底是谢知韫的乳娘,她话里有了委屈,谢知韫也不好同着底下的婆子的面再叫她难堪:“是小时候来家那个?跟我后面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喊个不停。”
“就是她。她小时候尾巴似的追着喊你‘三哥哥’,回梧州好久,还吵着要她爹爹带她找三哥哥呢。”赵嬷嬷顺台阶下,扯过那姑娘的袖子笑着道,“云袖,快给三爷见礼。”而后又指着文悅,“这位是文姨娘。”
赵云袖飘飘然下拜:“文姨娘。”语气和善,然眼睛里的挑衅与野心转瞬即逝,藏好隐在敛起的眸中。
上辈子,文悅没来过这边府里,更不知道有赵云袖这一号人,可她却从杜衡誉那畜生嘴里听说过,她走后谢家又抬了一位赵姨娘,百般宠爱,吃穿用度更是比着正经夫人都要好呢,杜衡誉那时已曝露本性,两句话不如意就抄棍子打她,一边打还要一边骂她没用。
说她是没人要的赔钱货,丢了谢知韫这个财神爷,才叫那狗屁赵姨娘钻了空子,断了他的财路就要死,沾了水的鞭子落在皮肉,沾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狰狞着想要炸裂,鲜血顺着破了皮儿的地方冒出来,血珠子汇在一起,和着眼泪,打湿了裙子。
那种疼到极致的感觉,次数多了,人也要变得麻木,可纵然是麻木,也是咬牙切齿的疼。
文悅站在天光底下,却仿佛身处凌烈的风雪中,身上的华服裙襦在风雪中褪去,她仍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单衣,胳膊肿着稍稍抬起都撕心裂肺的发疼,新挨的伤叠住了旧疤痕,她已经记不起在谢家时那人是如何疼她护她的了。
酸涩碾过入骨的疼痛,一滴泪沉甸甸的从眼眶落下,划过面腮,惊醒了魂游,文悅生硬地擦去那滴冰凉凉的眼泪,她不愿谢知韫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拂开他的手,咬唇先一步往屋里去。
“哎呦。小祖宗唉!”谢知韫苦脸儿。
当她是拈酸生气了,心里高兴面上还要歉笑,为难的砸着手,冲赵嬷嬷埋怨,“瞧瞧,好容易把人哄回来了,我还想趁着机会叫她搬回家来住呢,您还拿话挤兑人,这又恼了不?您再这么胡闹的来两回,后年这家里也见不着我。”
以谢知韫的聪明劲儿,赵嬷嬷弄了她娘家侄女来摆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门儿清。‘醉翁之意’的事儿,男人比女人看的通透多了,只不是装傻充愣的意欲半推半就,就该打源头上断了这些歪心思。
反正他是认准了文悅一个,赵嬷嬷一意孤行也好,私下里耍手段装迷糊也罢,惹毛了他,他干脆摘了大门口的牌匾,换个地儿挂也是一样。
“这……我……”
谢知韫撂下一句话就急匆匆跟进屋哄人,跟前儿婆子不想牵涉是非,纷纷借口散去,赵嬷嬷愣在原地,张嘴半晌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回过神儿,又觉得手上热乎。
赵云袖泪蒙蒙的眼微怯,又眼眶红红:“姑妈……是我……说错话了么?”
眼前小侄女娇俏可爱,再想想方才文姨娘的古怪脾气,赵嬷嬷越性儿觉得,还是自家性子明媚开朗的小侄女更适合跟在三爷身边,她提一口劲儿,拍拍小侄女儿的手背,安抚道:“你没错,你又没做错什么。”要错,也是那狐媚子勾了三爷的魂儿。
屋里。
谢知韫态度诚恳,倒一杯茶放在文悅手边:“待会儿还得出城祭扫呢,你板着脸我是没事儿,回头叫娘知道了,还当是我欺负了你呢。”粗粝的指腹小心的给她擦泪。
本来不擦还好,这一擦啊却越擦越多。就见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的顺着脸颊滚,“乖乖,我都不知道她是谁,怎么还真恼了呢?”谢知韫手忙脚乱的找不到帕子,索性拿自己的衣襟子当帕子使,笨拙又小心的在她脸上糊揉一通。
文悅一身坚冰也被他给揉碎了,不高的情绪消散许多,“谁说不知道她是谁……叽叽喳喳的小喜鹊嘛……”怕谢知韫发现她的小秘密,她故意拿赵云袖来说事儿。
“什么小喜鹊不小喜鹊的。”谢知韫为她揾泪,“你给爷笑一笑,爷这就去把她撵走。”
他说的果断利落,文悅抿起的嘴角弯了弯,“去吧,去吧,我不高兴瞧见她,你把人撵走,我才如意呢。”谢知韫笑着佯装起身,她却又伸手扯住来他的衣角,“你还真去啊……”
谢知韫挑眉:“去给你叫水,洗干净了小脸儿好出门儿。”
文悅噙笑看他,就知道他不会叫赵嬷嬷难堪,坏家伙,净说好听话哄她。
谢知韫从桌上拿一果子给她,“甜的,我给你剥一个?”得了个白眼儿,终是傲娇的准了他剥果子的殷勤,谢知韫顺竿子上爬,又哄着她一起剪了纸钱,赶在晌午前带着一应物品出城。
平江府家祭的日子多在一早一晚,早起扫墓送钱,晚着的也有挂祖先像,焚表告慰,谢家的规矩独一份儿,偏在大中午吃饭的时候来磕头。
文悅好奇,路上小声凑在他耳朵边问,谢知韫起先表情严肃,就在她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某人突然凑近,鼻尖儿快要触着鼻尖儿来,猛的拿指头戳了戳她的额:“早上还说我的话都记在这儿呢,怎么独把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也不指望她这会儿想起来了,“我姓谢,娘亲也姓谢,家里只有爹爹是外姓,爹爹姓李,是西边晋宁人士。”外姓入赘,都是吃午饭这会儿来祭拜的。
“倒插门儿……”文悅脱口而出,话落在地上才惊觉这话不该从自己嘴里出来。
谢知韫却不在意这些,点了点头,同她说起了趣事:“我小的时候,娘亲要是生气,就竖起眉毛喊爹爹‘西边来的且’,气急了揪耳朵也是常有的,爹爹从前是走镖的,脾气爆,身材跟树一样魁梧,外头的人见了他都怕,娘亲却收拾他比收拾我还要厉害。”
文悅听的有趣,笑着追问:“你小时候也挨过打!?”他总是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瞪着眼睛看人一眼,就跟学了神仙法术似的,什么都知道了,他这样聪颖过人,竟然也有被教训的经历?
“黄发垂髫狗都嫌,哪有孩子不挨打的。”谢知韫侧着脸看她笑,“只是我少时乖巧可爱,性子到底是没有你这般顽劣。”他头一回见她的时候,正是文杜氏举戒尺追着她满大街跑,要按着脑袋叫她家去练女红。
他那会儿才跌跌撞撞的开始学做买卖,刚下海船,又在河道上行了十几天,脚沾在地上脑袋就发昏,骑不了马,更坐不了骄子,好容易腿着从码头走到城门口,没来得及看一眼久违的平江城呢,怀里猝不及防撞了个黄毛小丫头。
红艳艳的小袄,青青的裙,扎着一对儿冲天揪,眉心还拿胭脂点了枚花钿,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有星星,笑着扯住他的手扶他,道了歉,又扒着脖子喊救命,直说有人要打她。
谢知韫怕真是碰见拍花子了,便把小人儿抱在怀里不撒手,还是文杜氏从学里把文夫子喊回来,才到谢家把人给抱回去的。
他站在门口相送,小姑娘脸上漾着笑,冲他挥手,还大声承诺得空来家找他玩儿,谢知韫摸了摸脸,有些许湿湿的痕迹,上头依稀还留有桂花糖的香甜。
那桂花味儿飘啊飘,经久未消,如今是愈发浓烈可爱了。
文悅被他目光盯的不自在,又听他说自己少时顽劣,只当是他还念叨着先前自己为了保住爹爹留下的那本书,钻进茶楼里找他避祸的事儿呢。
她撅起嘴,警告地翻他一记白眼,一点儿威慑都没,“那次你帮我藏书,我感谢你,只是……你就不能光记着别人的糗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声讨个收……爱你们,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