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男人嗓子低,语调里有种奇质的冷漫,像冬日踏雪出门,当头撞上一棵积了雾凇的翠柏,抽凛子吸进肺里一口雪粒子,沁冽中带着凉,却不寒人。
簪缨一不小心失口,却也坦荡,顶多有那么一丝丝的赧,“司马公与我阿母姊弟相称,便等同阿傅的舅父……”
卫觎微默,轻轻打断她的话:“你怎知是真的。”
“什么?”
卫觎沉静地看着眼前纯良无邪的小女娘。
“我与你母亲交好,只是我一面之词,你应还未及向杜掌柜求证过,如何便知是真。你便不觉察,我在你及笄之日回来得太过凑巧?便不疑心,我所做种种皆是做戏?便不担忧,我是有所图谋?”
说到这,他目光扫过簪缨纤嫋一束的腰带。
那上头除了顾细婵送的荷包,还佩着一把白玉钥匙。
这轻轻的一瞥,瞬间令簪缨从头发丝寒到脚底尖。
她确实,从未有过这些阴暗幽折的怀疑。
若非大司马提了出来,她连想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从大司马出现在那个雨夜,直到他方才开口之前,簪缨心里对他只有感佩,全无怀疑。
难道她信任他不对吗?
簪缨心底忽然涌出一种浓重的委屈,还有谁会像那样为她及笄,还有谁会留意到她小小的窘境,不着痕迹地关怀她,还有谁会因她说话没忌讳,哄小孩子似的摸三下木头,替她去晦气?
哪怕是嫡亲的亲长,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大司马不会如此。我有心,会分辨。”簪缨的声音不稳,像一池水面上被鱼尾摆弄后止不住的涟漪,但还是竭力镇定地回答。
“如何分辨,以何为据?”
簪缨又哑口无言。
卫觎见状低叹:“轻信于人,要吃亏的。”
簪缨的嘴唇抿成一线,不自觉地用左手压住右臂,快速眨动睫毛,意图抹去不断在眼中聚集的水气。
她说不过他,但至少明白一点,若大司马当真心怀鬼胎,便不会这样揭露出来提醒她了。所以她知道,就是知道。
她所伤心的不是他的提点,是这番话精准地踩中了她前世的痛脚。
轻信于人,吃亏丧命,正是她上一世的写照。难道上辈子,她便没用心去分辨,没用眼睛去看?却还不是被人哄瞒得团团转。
卫觎的话,兜头盖脸地给簪缨泼了盆凉水,让她陡然清醒:若自己重活一回还是一样的面嫩心软,见到有人对自己好几分,便全无保留地依赖上去,恨不得投桃报李,那么,她又有何长进,今后的路如何能走得长远?
可若是遇到对自己好的人,先在心里竖一道高墙去防备,直待分析了利弊,判断了好歹,再去选择以何等态度与人相交,这便是她想活成的样子了吗?
簪缨螓首低垂,半晌没有言语。
卫觎自认语气不重,却见少女神色不对,顿促住,搓了下手指。
他薄唇微启,簪缨将头轻轻别到了一边。
卫觎想起茶几的屉格里,已命亲卫换成了从顾氏园子采摘的林果,想去拉开,随即想到她已经吃不下了。
他指尖迟疑地敲在膝上,一缕微末的无措从脸上闪过。
便这般沉默了一路。
日色忽忽而暮,车行至楼玄山下,亲卫勒停马车道:“将军。”
卫觎开腔:“到了?”
亲卫道声是,“前头……仿佛有人在等着傅娘子。”
簪缨闻言掀开车帷,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着一袭白龙鳞纹襕袍的李景焕,他居然还等在那里。
太子銮车旁边,又比早晨多了一辆通幰犊车,数名健仆簇拥着两个褒衣大袖的男子,也等在车旁,却是傅骁与傅则安。
在这对叔侄身边的那抹倩影……是傅妆雪。
女子穿一身楚楚的素白,被傅则安扶坐在道旁的青石上,远远打量去,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纤小的一团影,也惹人爱怜。
看到这群人,簪缨闭了闭眼,本就不高的心绪又低沉几分。
他们真是,将她的话全当作耳旁风啊。
“林锐。”卫觎沉声发话,车外甲兵才动,簪缨却转过脸,十分认真地说道:“阿傅受教。我自己来。”
她态度中的恭敬与亲近和先前别无二致,向卫觎一福,自己扶壁下车。
一个人走向了那群她根本不想再见到的人。
逃避是无用的,她本就没打算事事都躲在他人身后。
大司马方才之言,从另一个方面点醒了她:既要变强,怎能连一句残忍的真话都受不住,怎能一想起曾经受过的戕害便遮起眼睛?
这世道,本非为天真之人所设。
那她便不再做天真的小孩子。
“将军,是否要管?”林锐看着夕阳下那小娘子单薄的背影,低声请示。
车里的人静了一息,道:“她想自己来。让她自己来。”
簪缨一下马车,等候在汉白石牌楼下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迎了上来。
李景焕的步履最快,来到近前。终于看到了她整个人,他上下将她打量一遭,却见簪缨唇色微白,眼尾发红,心头一紧。
他余光掠过驰道上的马车,额角青筋微突,声音却颇轻:“阿缨,你可曾受欺负?莫怕,你同景焕哥哥说,同我回宫去,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好不好?”
簪缨的眼形状似桃花瓣,内睑微勾,眼尾上弯,眼皮又是薄嫩洁白,略一揉弄,便如敷脂般生出红晕。
往常她爱笑时,这对明眸是平易近人,妩美妍好,而今不笑,便绽出雪里红梅般的冷媚。
那一声“景焕哥哥”,令她蹙起蛾眉,谁也没理会,目光直逼站在最后的傅妆雪。
这是她第一次正着眼仔细打量此女。
一看之下发现,傅妆雪曲裾下微露的那双五色云霞履上,染着斑驳的红色,却是血迹。
她目光所至,傅妆雪连忙坐青石上起身,一瘸一绊地走来,神情里满是忐忑与歉意。
“阿缨,”傅骁从未见过傅簪缨如此凉薄的模样,赔出笑脸,径先说道,“你别误会,我知你不愿见到这……二娘子,不是我等带她来的。”
他一个叔父辈的人,同簪缨说话时,却将姿态放得极低。不低也不行了,这桩麻烦事搞不定,不说先兄的追封恐沦为泡影,便是他的副相之位,也难说保不保得住。
傅则安在旁听到二叔先如此摘清一通,不赞同地皱眉,目光复杂地看着簪缨,“……阿雪她为了给你赔罪,是从傅府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走了整整一日,我们事先都不知情。”
他语气中的心疼溢于言表,心疼之外,还有几分隐隐的责怪。言下之意,仿佛在说:你看,我们不舍得让她来,但她都已经来了,都已经如此可怜了,你为何就不能大度一点,原谅她呢?
傅妆雪泫然接口:“阿姊,都怪阿雪惹你不高兴了,我向姊姊道歉。只要阿姊肯回家,让阿雪做何事都可以。”
簪缨垂视傅妆雪的那双脚,点点头。
“原来如此。”
“从边陲走到江南还没走够,生怕旁人不知你有这项本领,生怕有人忘了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所以用在我身上,是吗?”
傅妆雪眸中透出惊诧,吓得连连摇头。
不等她如何,傅则安先一步将人护在身后,看着簪缨的眼神里,浓浓都是失望。
听听,这是什么刻薄言辞!哪怕不是一家姐妹,她难道对人连基本的同情都没有了?阿雪从不曾用苦难乞怜,她为何要如此恶意地揣测?
他刚准备开口替小妹说话,傅骁暗地扯住侄儿。
他们来之前在车上商量得好好的,此行是为了将阿缨哄回去,为了明日还能上得早朝。不合时宜的话,还是通通收起来吧!
簪缨无视傅则安神色中的不平,乌黑无绪的瞳仁只盯着傅妆雪,其中没有憎恨,也没有嫉妒,只有一分不以为意的疑惑。
“何必呢,你如果不到我面前来晃我的眼,我也不会冲到傅家捉了你喊打喊杀不是?你既然能从那种苦蛮之地活下来,认了祖,归了宗,便该惜福。这些祖母哥哥的,都疼惜你,好好地享受度日还不会?将来日子总不会错了。”
她一点也不在乎傅妆雪以后是不是还和太子在一起。
便是前世,她在得知二人暗通款曲后,心中首恨之人也是李景焕。
说白了,男人若要喜新厌旧、变心易节,没有阿雪,也会有阿云阿雨阿月,倒别立那贞洁牌坊,一股脑推在女人身上,没的让人恶心。
当然,傅妆雪也不无辜就是了。
都是女子,簪缨前世想不明白,若这辈子她再看不出傅妆雪的楚楚可怜里羼着几分水,便算她白死一回。
“——可你非要舞到我眼前来,非要使这苦肉计给人看。”簪缨淡淡笑起来,“好啊,傅娘子,你既诚心赔罪,那么,你是如何一步步出城走上山的,再如何一步步下山走回城去,少走一步,都不算诚心诚意。”
她既想可怜,她就让她可怜到底。
她想登高枝,想做贵妃,好啊,簪缨很期待看一看,覆巢之下,有没有完卵。
傅妆雪红着眼惊愣失语。
傅则安忍无可忍道:“阿缨,你的柔善心肠何处去了,你便不能看在你妹妹是遗腹子——”
他自己截住了话音。
傅妆雪是遗腹子,
傅簪缨何尝不是?
傅妆雪至少有母亲照顾她长大,而簪缨呢,傅子胥出征之时,夫妇两个都未发觉唐素已有身孕,待唐素出现孕吐反应之时,傅子胥已赴边三个月了。
连“簪缨”这个名字,还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书上与唐素商量的,因为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缨,钟鸣鼎食的好寓意,无论男女都可用。
那对伉俪,甚至一个葬在北朝的异土,一个丧身于茫茫大海之中,他们身后唯一的女儿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瘗的衣冠冢。
“遗腹子”这三个字,是拿来扎谁的心?
“阿缨。”
“阿缨……”
“则安!”
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不知谁懊悔失言,又有谁想开口安慰。
簪缨掐着掌心,将所有情绪都掩在澹静的眼睛里,她对傅妆雪说话时有多平静,听见傅则安的话后便有多平静。
仿佛对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绪,都是挥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问,“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傅则安怔住,不安道:“阿缨,你叫我什么?”
“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她的声音那么软,许是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嗓子开始发哑,把问题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傅则安心想簪缨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华林园摔簪立誓之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则安于公于私,都是不愿簪缨失了这门亲事的。他心中并非不盼着阿缨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缨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真心望着她好。
只不过因这几日簪缨性情大变,他无法适应,这才失态起了冲突。
傅则安告诉自己该多点耐心,于是缓和下眉眼,温和道:“阿缨,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万莫与大兄计较。对天立誓,虽古来已有,却是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阿缨便忘了昨日之事,与殿下回宫去,谁也不敢编派你什么。假有非议,为兄必替你……”
“所以,”簪缨打断他的话,“傅郎君不信报应之事。可昨日在贵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发誓时,你却立刻打断她的话,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则安脑子一空,忘了该说什么,愕然望着簪缨。
他不是心虚,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留心过这一点。
“那不是……”他试图解释,“阿雪她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发誓,你立誓却是、是……”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
士人最讲究修身,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临大敌。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映进簪缨眼里。她面对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颜色,声轻如吐雾:
“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
“阿缨……”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想补救点什么。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她性子随她父亲,自幼不争不抢,万事随和,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
傅骁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
短短几瞬,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咽口干涩的唾沫,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先压下政治不谈,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
“阿缨莫恼,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二伯父偏着你,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好不好?”他长长一叹,“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傅中书。”
傅骁一愣,“你叫我什么?”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心里真有些倦了。
这些在朝为官的高官显贵,走到外面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可他们究竟是听不懂人语呢,还是刀子不割在他们身上,就不知什么是疼?
“昨日我说过,今后不要再登小女的门。这句话,望傅中书与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记在心里。”
因为这才是开始。
就像上辈子她被御医割去第一块肉的时候,以为忍过几回疼,待伤口愈合便会好了,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一样。
一刀一刀,反复溃烂,历经两年,算不算一场漫长的凌迟?
在她最疼最无助之时,无比地盼望傅家有谁能来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簪缨不再理会眼前这些傅家人,转过身,看向半天不发一语的李景焕,没有表情的脸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问一句:“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胡乱倾洒下来,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还记得,她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是:“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了。”
当时以为是错觉,直到听完阿缨方才那一句句的控诉,李景焕始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阿缨,孤知道了……昨日是孤不好。”那些话的余音还刮着他的耳膜,心里几乎拧出了汁子。
他若真的不在意她,便不会在这里等了她足足一日。人人都说,他二人青梅竹马,其实李景焕比簪缨年长四岁,她的启蒙诗是他一句句教着背的,她练的簪花楷是他手把手教着临的,她小时候撒娇时他抱过,夜晚怕雷时他哄过,连去岁她逢初信,惊慌失措,也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所以说这个女子是他一手带大,一路看大的,毫不为过。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李景焕的目光轻偏,从另一旁的傅妆雪身上扫过,最初惊鸿一瞥之下的心动,被他一寸寸压入心湖。
许是将要失去了才更让人珍惜吧,李景焕经此一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傅簪缨和傅妆雪之间,他更舍不下的是前者,只能是前者!
阿缨柔弱也好,呆拙也好,没有明媚动人的个性也好,她都是他的阿缨。
他会好好待她的。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凤目含情,软声细语:“阿缨,景焕哥哥向你保证,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以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时都是你的,谁也不会动。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好么?”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听到后半句话,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费口舌,迈步便走。
目光移转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物,默默望着这边。
簪缨忙趋步过去,李景焕下意识要拉住她,摸了个空。
待簪缨走到杜掌柜近前,才发现杜伯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一愣,很快明了:“伯伯听到了?”
她随即踮起脚尖,抬袖轻轻地为杜掌柜抹泪,小声说:“都是唬他们的。伯伯莫忧,我没事的。”
柔软的触感落在杜掌柜脸上,这位大查柜才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哽哽作响。
他是在小女娘问傅则安那句,“你是否相信应誓”时过来的,他听到小女娘独自与这群人对质时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见他便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归巢般露出亲昵的笑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个女儿,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别说偏心旁的谁,便有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小娘子甜甜一笑。
这傅家人除了姑爷,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生母不祥的丫头片子如此作践小娘子,老的是个官迷,小的伪道学,家里还有个老而不死的贼媪,通通是鼠目寸光烂了心肠的!
杜掌柜将泪眼一收,郑重地将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绢呈上,“小娘子,账单已经罗列好,都在这里了。”
之所以写在长绢上,是因没有那样厚的簿册。
簪缨双手接过,没法子全部展开,只捻开绢布的一角,看见了两行字。
就是这两行字,让簪缨弯眼笑了起来。
“伯伯知我。”说完这句,她潇然转身走回李景焕身边。
李景焕见阿缨去而复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灵动,如菡萏之上染了莲香的晶莹琼露,不禁心神动摇。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转机。簪缨向他走去时仍在笑着,将那匹绢布撂到他怀里,一字字道:“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少。”
李景焕英朗的脸上回应出同样的笑,应声说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么东西来都可以。
他命李荐抻住绢丝一头,徐徐展开。
然而这匹布没经过裁剪,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得多,待终于铺展到头,李荐已经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长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焕心神莫名有些发慌,垂眸看去。
石化当场。
只见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写着:
汉圜底三蹄足青铜鼎一对
长乐宫旧物砗磲修补石晷两座
太庙琮式礼器四只
云母三屏柏漆镶玉幛八床
东珠赤金凤冠首饰十二副
越窑青瓷龙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宝犀香等诸类香篆四十八斤
……
……
绢上所列之物,李景焕无一样不眼熟,哪里还不明白此绢的用意?
当此时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经不能用悚然来形容。
他抬头看向傅簪缨,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一言不发,咬着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绢丝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后两样东西。
压卷之处,相比前面种种,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两样。
——春堇身契一张。
——此绢二两。
如果说李景焕一直强撑着体面,看到最后这四个字,惊极反笑,只觉荒唐至极。
此绢二两、此绢二两……她要与他清算,还用这种锱铢必较的方式侮辱他。他们之间,竟连一匹绢布也要算计分明了吗?
她才离宫一天,便被这些买卖行商的贱民影响得立场全无,是非不辨了。
“阿缨,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疯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几人不知那布上是什么,但听见太子这句话,都怔然变色。
“怎么了?”簪缨早已收起了笑意,隔着四丈地,天真纯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请教问题一般, “是还不起吗?”
“你在皇宫里住了整整十几年,现在反过头来要算账?”
李景焕哀怒于她素丝易染,天真得轻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为至此,叹斥:“阿缨,你自幼习学礼仪闺训,却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市侩,一身铜臭了!”
簪缨目中迸射出霜华:“你清高,你脱俗,那便一文钱也别欠我的。少还一文,我瞧不起你。”
鸦雀无闻的山道,鸦雀无声的马车,鸦雀无声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那道梨白色的身影干净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撑得纤窈笔直,大袖在风中飘摆,如振振欲破茧的蝴蝶。
“五日期限,尽够了吧。”少女嗓音无邪,“若逾期,我听说白马寺中有许多寒门抄经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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