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栖雀
耳边是一阵嘈杂的鸟鸣,郁棠皱皱眉头,极其乏顿地睁开了眼。
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守在榻旁的孔嬷嬷便伸手探向了她的额间,“谢天谢地神佛保佑,我的小主子总算是醒了。”
孔嬷嬷走到桌边倒了一盏热茶,又扬声喊了外间传膳热药,转头发现郁棠已经半坐起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呆愣愣地靠在床头,便又赶忙放下茶盏,取来翘头上的外衫,面色急慌地披到她身上。
“怎的就这么直接坐起来了?公主才退了高热,当心再受了凉。”
“……嬷嬷?”
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郁棠咳嗽两声,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外间天色尚明,此处却因着朝向西南,黄昏时分的光照不进来,早早染上了一片暮色。
郁棠昏惑的视线就在这片灰蒙蒙的暗淡中越过孔嬷嬷举着小汤匙的手,落在了不远处那扇朱红的双交四椀菱花窗上。
此时此刻,一只圆圆胖胖的小肥啾就停在窗边,脖颈高昂,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是宫里养的鸟儿,白日里总是栖在御花园最西侧的鸟雀笼,只有申酉交替之时才会被宫人放出来,寻个偏僻的地方敞敞嗓子。
正儿八经的主子们瞧着这圆滚滚的小家伙或许还会觉着新鲜,郁棠对此却是见惯司空的。原因无二,她在宫中的居所栖雀阁与这豢养飞禽的鸟雀笼仅仅只有一刻步辇的距离,与三宫相距甚远又朝向不佳,白日里都少得光照,着实不算是个舒适的住处。
这地方早先原本是用来供一些品阶低下又不受宠的妃嫔居住的,只是当今天子的后宫并不充盈,因此才常年空置着。直至永安十九年,郁棠的生母徐婕妤因病去世,先皇后怜她无人照拂,便将她从冷宫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这栖雀阁里。
——显然,眼下她就处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阖眼前的种种宛然在目,郁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难道在宁州时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施救之后又送回了宫里?
——不,不对。
郁棠怔怔扬眸,“嬷嬷身上的伤……”
她瞧瞧孔嬷嬷如常的面色,再看看自己纤毫无损的小腿与心口,红尾短镖穿入身体时的疼痛尚且铭肌镂骨,她若真的是被人从宁州施救后再送回宫中,绝无可能如当下这般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孔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见郁棠神色怔愣,还当她是惊魂未定,于是便出言怜慰道:“是嬷嬷没用,是嬷嬷没能及时发现那食盒里的蹊跷,这才让我的小主子遭了惊吓。”
她心疼地顺了顺郁棠颊边的碎发,“嬷嬷的伤不要紧,不过十板子,嬷嬷的身子骨还受得住。至于团绒……”
孔嬷嬷叹了一口气,“栗果也已经将它的皮毛尸骨偷偷埋起来了,这或许就是那小东西的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小主子便将心放宽些,只盼它来世能投胎做个人,生在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
当今天子永安帝有三子两女,皇长子郁肃璋为先皇后独子;二皇子郁肃琰与五皇子郁肃琮为继后辛氏之子;三公主郁璟仪为陈贵妃之女;郁棠排在第四,生母即是那位甫一入宫便被送进冷宫的徐婕妤。
孔嬷嬷口中的团绒即是三公主郁璟仪送她的猫,郁棠偷偷养了大半年,对它极为上心,眼瞅着小家伙就要这么蹑足潜踪地长到一岁,不想某一日间,却被郁肃璋的人因为几条晒干的小银鱼发现了端倪。
郁肃璋很快派人带走了猫,一个时辰之后,又亲自提着个食盒来了栖雀阁。
他笑的和煦,遣退了周围伺候的人,将食盒递到了郁棠手中。
郁棠毫无防备地掀开盖子,下一刻就被那雪白炖盅旁沾着血迹的黄色皮毛吓的叫出声来。
夸嚓——
食盒落地,炖盅随之摔的粉碎,裹着油星子的死白肉块连同金黄的汤汁洒了一地,令人泛呕的浓重腥气张牙舞爪地向她袭来。
郁棠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郁肃璋自始至终都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饮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他气定神闲,直至欣赏够了郁棠的骇惧,这才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走到郁棠眼前,轻声细语地问她道:
“阿棠,抬起头来告诉大皇兄,我从前对你说过什么?”
郁棠神色惶惶地扬起脖颈,她生了一双俏丽的月牙眼,眼睑下至瞳仁黑亮,端的一派纯粹的无辜与憨稚。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唇珠红而饱满,那份稚里便又添了两分娇,风姿楚楚的惹人怜爱。
“嗯?”
郁肃璋又问了一次,“大皇兄从前对你说过什么?”
郁棠眼睫颤动,“不,不可对大皇兄之外的人和物过于在心。”
“记得就好。”郁肃璋笑起来。
“这次不怪你,是那该死的猫儿扰了你的心神,今番大皇兄已经替你分离了那猫儿的皮毛与身骨,春寒料峭,你便用这皮毛亲自为大皇兄缝制一副护手吧。”
他微垂下颈,阴恻恻的半张脸沉在暗影里,勾着乖戾弧度的薄唇几乎要贴上郁棠的耳侧。
“我的好阿棠,如此可好啊?”
……
那一日,栖雀阁所有的宫人都因着‘伺候主子不当’而领了板子,郁棠自己也因为受到惊吓生了高热,一病就是五日。
团绒的死给她带来了太深的伤情与惶悸,她记得清楚,这事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季春。
思绪至此,郁棠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无比真切的疼痛惹得她‘嘶’了一声,倘若眼前的一切并非是她濒死之际的一场梦境,那么,当下之状便只剩了唯一一个诡诞不经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自己确实死在了宁州,而后又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郁棠怔怔回神,看看身前的孔嬷嬷,再听听外间栗桃与栗果行走间发出的响动,眼睛一眨,突然掉下了两滴泪。
这真的是永安二十一年,嬷嬷还活着,栗桃与栗果也还好好地待在她身边,与东宁世子的赐婚圣旨尚且未下,一切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可能。
孔嬷嬷‘哎呦’了一声,“我的小主子怎的还对自己动上手了?你看看,都哭了,这是掐疼了吧?”
郁棠含着两汪泪笑了起来,“不疼的嬷嬷,我只是……”
话未说完,栗桃已经端着药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撩了帘子,却没即刻进入寝屋,反倒慢下步伐,让孔嬷嬷能就此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婢。
“主子,大殿下派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郁肃璋的人不经通传便直接入殿,这事放在从前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可是今时今日,郁棠才因为团绒的死生了场大病,孔嬷嬷心里有气,见状便抬高声音,指桑骂槐地斥责了一句:
“栗桃,你究竟懂不懂规矩?主子不曾通传,你竟也敢直接撩了帘进来?这要是给其他宫的主子们瞧见了,还当是公主殿下没好好教过你分寸体统,凭白丢了咱们宫里的人!”
这话说的不客气,两个婢子对视一眼,齐齐跪了下去,“公主殿下恕罪。”
郁棠别过头去抹掉眼泪,“何事?”
年纪稍长的婢子将手中的乌木长盘端举过头顶,语气恭敬道:
“这是大殿下命奴婢们送来的衣裙,殿下前些日子新得了两株成色极好的珊瑚,又闻公主已经退了热,遂请您五日后穿着此裙前去柳庭苑共赏。殿下还说了,请公主将护手缝制好,届时一并带过去。”
郁棠一时未答,她还记得前世时,自己因为想保全团绒的皮毛,便借病躲了这场邀约,谁知却被眼线报给了郁肃璋,害得掩埋尸骨的栗果被打发去了浣衣局受罚,她自己也被设计送去了京郊的避暑山庄静养思过,直至中元祭典才重新得了自由。
一旁的栗桃跼蹐地看了郁棠一眼,郁肃璋向来怪诞乖谬,此番邀了郁棠赴宴,不知是又想了什么法子要来折腾人。
室内陷入寂静,半晌之后,郁棠才点了点头,淡淡道:
“知道了,东西放那儿吧。”
……
待到两个婢子完全退出寝殿,栗果才从外殿急匆匆地跑进来,“公主……”
栗桃心急意慌地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公主真的要去吗?您的身子才刚好些,万一此番……”
她突然噤声,谨慎地给栗果使了个眼色,待到后者合上栏窗后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万一此番大殿下再如前几日那般作弄您,那该如何是好?况且团绒的皮毛早就埋了,难道还要再挖出来吗?不如咱们想个因由,暂且先回绝了大殿下的邀约吧。”
郁棠摇了摇头,“他既专程派了人来传话,便容不得我不去,这珊瑚左右都是要赏的,何必还要白费那些拖延的功夫。更何况……”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垂首小口地饮了一勺碗中的药。
更何况她不仅要保全栗果,也正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亲自在郁肃璋的面前演上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