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溯
待渡过这最后一道天劫,行真便能功德圆满,回归神位。
她高高地立在辉煌的庙宇中,看着不远处一行黑衣守卫渐渐走近。
为首者身量修长,乌黑的发高束,一袭利落的守卫服凸显出少年人独有的骨肉匀称,走动间却只透着肃穆的冷漠。
待更近了,行真将少年的模样映在眼中。
与记忆中青年时的他别无二致的俊美,太过苍白而显得有些阴郁的面色,棱角分明的脸上镌刻着浓而利的眉,淡而薄的唇。
一双狭长的眼眸微微上挑,显得漫不经心,看人时总能让人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
比如被灼日烧得破碎的残月,比如被撕咬后汨汨流血的狼头。
不适合呆在她的神殿。
行真想着,应该早点把他赶出去。
上辈子第一次见到徐醒洲时,他已经是青年模样,一副温和有礼很可靠的样子,演技精湛地骗过了祭司,成功被选为行真在人间修行时的护卫。
行真终日沉迷于修炼,自然不会在意一个普通的护卫。
哪怕这个护卫曾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几次救她于危难,行真也是习以为常。
神高高在上惯了,身后、脚下匍匐着谁,他们哪里会记得去看一眼呢?
直到历劫圆满,最后一道天劫将临,五雷轰鸣之下,行真静坐神殿,闭目凝神。
人与神形相合相幻,此刻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暗夜里,一柄寒剑忽地划破长空,刺破冰阵带来丝丝凉意。
行真睁开双目,面前的徐醒洲握着弑神剑,剑锋刺进他的胸口,鲜血顺着剑身流淌,滴在厚重华丽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行真有些诧异。
弑神剑是九州最邪也最利的剑,剑如其名弑神杀佛,剑击之处甚至能够缴灭神格。
但几千年来从未有人能将它带出极寒之地,更遑论刺进一位真神的身体。
行真看着面前的徐醒洲,他的发尾微潮,睫毛轻轻向下扫着,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她第一次真的去看清他的模样。
行真的身体在弑神剑的威力下渐渐变得虚弱,她有些不解:“按你的资质,只消刻苦修炼,假以时日定能飞升成神。为何要夺取我的神格,沦为魔道?”
徐醒洲神色淡淡:“成神做什么?”
行真愣了愣,而后如同每一次修炼时回答自己的那样对他说:“悟天道,绝妖魔。”
徐醒洲轻笑一声:“成神不就是为了为所欲为吗?”
他双手做诀,万千灵丝缠绕在行真身侧,将她缚在神殿中不得离开半步。
而后他闲庭信步般走近行真:“我并非贪心之人,只有两件想做的事。可惜不管我说什么,您都不肯听。”
他冰凉的手攥住行真纤细的脖颈:“一是剥夺你毁天灭地的力量,二是……”
徐醒洲垂眸,他托起行真的下颌强迫他看向她,甫一对视,他的唇便忽地落在她的唇上。
行真微微瞠目,她本以为接下来是腥风血雨的对决,不明白为什么徐醒洲说着说着忽然亲上了她。
唇齿碾转间他喘息着低声道:“原来你的心也是会跳的。”
……她的心当然会跳,此时此刻,甚至跳得发狂。
行真自幼便以飞升得道为一生所求,天赋绝佳的她成了千年来九州唯一飞升的真神。
生平别说男女之事,就连朋友都没有一个,因此她被亲愣了片刻,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他浑身冰凉可唇竟如此滚烫。
而后她祭出武器,照着他刺她的位置将徐醒洲刺了个对穿。
徐醒洲捂着胸口退开,他面色更苍白神色却难掩兴奋,道:“聚灵阵和弑神剑都困不住仅为人形的你,看来是我轻敌了。”
……
最后当然是被行真打趴下了,汨汨鲜血中,徐醒洲喘息着看着一步步向他走近的行真。
他的脸上全然没有将死的恐惧,反而一直笑着,神色像是挑衅一般:“杀了我吗?”
行真不答,徐醒洲继续道:“可惜就是杀了我,你这历劫也失败了呢。”
行真微微俯身,踩着他的头低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魔族派来的卧底?还是妄想通过杀了神,便不用承受渡劫之苦而飞升的蠢人?
徐醒洲却不再说话,他只看着她,直到行真不耐烦地用寒刃剜开他的胸膛。
看到那颗跳动的、炙热的心脏,她施法去找寻蛛丝马迹,然而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行真也未发现任何背叛她的想法,只有对她炽热的向往。
有病。
行真这样想着,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这颗心捏碎,妄图弑神之罪,他已然赎过,死了便死了。
可她这场浩浩荡荡的天劫,却连劈都没劈过就这么惨淡收场,谁来赔她??
九重劫尚未历完,行真无法回归神位,她用尽灵力回溯,才重启了这次天劫。
现在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原来在这时徐醒洲就已经来神殿里碍眼了。
行真附在神像上看着他,心想前尘已过,她现在不能再取他狗命,但把讨厌的虫子赶出自己家门还是可以的吧?
“神官大人。”正在准备擦拭神像的婢女见到徐醒洲进殿纷纷行礼。
徐醒洲问道:“今日祭司如何?”
一个头领模样的女子回道:“早起便在做法联系月神神使,到现在还未有消息。”
徐醒洲静默片刻,对着擦像的婢女道:“我来吧。”
他拿过布绢,在水中浆洗,而后轻轻擦起神像下的烛台。
行真眼看着他的手越来越近,本不想在这时现身,但在他碰触到她的脚踝时终于忍无可忍。
她挥手一弹,将他手中的布绢甩落在地。
徐醒洲还保持着躬身擦拭的动作,布绢落地,他抬眸看了神像一眼,行真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却见他只是浅浅扫过,便转身接过婢女递来的新布绢。
行真心想瞪什么瞪,要是再敢过来她就连人带布全给掀出去。
却见那婢女递了布还不退下,微微贴近徐醒洲小声道:“大人,您拿稳了。”说着还含羞带怯地看了徐醒洲一眼。
徐醒洲微笑:“多谢提醒。”而后转回身对着行真,面上笑意未断,却是突然伸手紧紧握住了行真神像的脚踝。
行真附在神像中,此刻仿佛自己的脚踝真的被他抓住了一般,顿时觉得浑身脏了起来,她待再次将他震开,却听他低声道:“谁在装神弄鬼?”
他说着,手中忽然燃起灵火,行真的神像乃是金塑,虽说真金不怕火炼,但万一真的伤到神像就不好了!
行真抬脚一踹,正踢中他的下颌骨,徐醒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踹地头一偏。他微微收紧下颚,而后回手一掌打向神像。
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婢女领头惊问:“您做什么?!”
徐醒洲却已经和行真斗法起来。
行真不想自己的神像被破坏,处处护着还击,但徐醒洲可没这个顾忌,几番攻击下来,她的神像差点被刮伤!
那可恶的徐醒洲还仿佛看出了她在保护神像,可恶的眼睛轻眯,专门打神像容易断裂的地方。
行真心想,她并不是打不过他!她也并不是被逼着现身!她就是不能让自己金灿灿的神塑遭到恶人的屠戮!她要去给这个兔崽子一点教训,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然后,众人便看到他们高高在上、神圣庄严、万年不变的神像突然动了。
一个身影从神像中飞出,还未看清她模样,便先被她摇曳的长发吸引了视线,及踝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轻摆,落在雪白的裙裾上,黑白分明。
她面上缚着薄纱,冰冷的手捏住徐醒洲的脖颈,淡若远山的眉眼透着寒意,对上他的眼睛,神色更显凌厉:“再敢动我就剁了你的手。”
她自认气势十足,可他却只知傻傻地和她对视。
徐醒洲凝视着这双千百个夜晚里,从来只出现在梦中的眼睛,一时好像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声。
……那不只是个梦吗?
梦里他苟延残喘,而她不知从何处来,以血为祭渡万千死在战场的灵魂,包括在暗中窥视她的大魔头。
魔头因此获得了轮回的机会。
所以……一切都是真的?梦中的人竟然出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再不是他如何想要去触碰都不得的样子。
行真收紧手指,感到手下的喉结轻轻颤动,她被这触感激得一顿,立刻便要收回手来。
却被徐醒洲一把握住,他的手如记忆中一样修长温热,抓着她仿佛坚冰滚入沸水。
他盯着她,吩咐一旁不知所措的侍从:“你们都退下。”
待殿中只剩他们时,行真挣开徐醒洲的手:“你也退下。”
徐醒洲定定地看着她:“你是何人?”
想起上一世徐醒洲知道她是月神本人才收敛做戏,这次她可不能先暴露身份!
于是行真面色如常撒谎道:“我乃月神神使。”
徐醒洲闻言垂眸,目光顺着她赤/裸的脚踝一寸一寸地移到她的肩颈,如有实质,却停在她下颌处再未向上分毫。
行真并未低头,便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笑意盎然的声音:“弟子徐醒洲,见过神使大人。”
行真嫌恶地赶他走:“你出去将祭司叫来。”
徐醒洲道:“祭司大人身体不适,神使有事吩咐弟子便好。”
行真冷着脸道:“好啊,我的事就是把你赶出月神殿。”
徐醒洲闻言笑容不变:“神使何出此言?弟子为月神守卫多年,不知何错之有?”
行真道:“月神看了你的脸就觉得难受,特意遣我来把你逐出去,这可算错?”
徐醒洲摸摸鼻子:“看了弟子的脸就难受?”
他绕到行真面前,少年眼眸狭长而明亮:“是因为弟子扰乱了月神的心吗?”
行真冷嗤:“是,因为你太丑了,我现在就划了你的脸让你不能做恶!”
她话音未落就甩出武器,对着徐醒洲打去。
徐醒洲此刻不过十七岁,自然比不过上辈子的修为,因而躲过了一鞭也躲不过第二鞭,狼狈地被她鞭挞在地。
祭司将离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他连忙接住行真的鞭子:“快别打了!”
行真见他出现才收了攻势,看着伏地的徐醒洲,心中满意,这口恶气她总算出了。
将离忙叫人搀着徐醒洲下去,那家伙还在那看着她笑,果然是有病!
直到闹哄哄的一群人出去,将离才面色激动地行礼:“您是,您是……”
行真将面上的薄纱掀去,露出一张冰肌玉骨的面容,她神色有些苦恼:“将离,是我。”
将离看着她彻底怔住,哑然良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月,月神大人?”
行真点点头:“好久不见了。”
将离回过神忙将大殿布下三道结界,方颤巍巍地道:“您怎么亲自来了?”
行真道:“我已臻至化境,只待一步便可飞升到上神界,可最后一道天劫却是要在人间渡过,我便以肉身下界了。”
将离闻言满眼欣慰:“不过百年未见,您便要渡去上神界了,真是大造化!”
行真却是蹙眉:“可这最后一劫,我迟迟无法参透。”
她说着便想将上一世渡劫被徐醒洲困住的事告诉将离,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她那时渡劫身侧唯有将离一人护法,按理说就算不能拦住徐醒洲,也不会那般悄无声息就让他进来。
将离为她守护月神殿上千年,她不想怀疑他,但是天劫事关重大,她不得不谨慎。
于是行真道:“得后钧大帝点拨,其中的关窍就在人间,我以肉身重新飞升,才能参悟。”
将离闻言颔首:“这对您来说并非难事,月神殿灵气充沛,您在此修炼,不出十年定能飞升。”
行真上一世也是如此想的,于是除了完成必要的天人感应之外,她对众生之事毫不关心,可最终修得了神身,却仍未参破。
她当时以为是徐醒洲让她未能成功,然而在回溯之时,冥冥中她又有了新的感悟。
行真抬眸看向殿外,清风拂耳,飞鸟沉舟,三千世界,大道只在其中。
她轻声道:“我欲去凡世修行。”
作者有话要说:简单说一下,女主这个回溯是像打游戏读档重来,男主则是真的前世今生(女主两次历劫都是他的今生,梦里的是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