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说书
归灵山脉,汾阳城。
东市兴康坊间人头攒动,风中弥漫着一股刚出炉的古楼子的焦香。
被誉为“汾阳第一酒楼”的天下居就开在兴康坊最中央的位置。
临近午时,进出的食客络绎不绝,语声嘈嘈切切,混杂着菜香与酒香,热腾腾地往上冒着。
明鹊曲腿坐在天下居的屋脊上,支颐朝下方看去。
几个小厮正在楼前穿梭来去,清出场地,摆出桌椅零嘴,在此落座的观众有打马而来、衣着富贵的少年,也有风尘仆仆、途经歇脚的伙夫,可谓形形色色,三教九流,不可尽述。
这样热闹的盛景,据说是因为那个云游四方、名扬十三洲的仙界说书人“问逍遥”,今日午时要在天下居门前摆龙门阵。
此时距离午时还有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看热闹的人就已经将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可见其名声之大。
这个消息还是莲宓托骨蝶带给明鹊的。
“听说问逍遥那老头前段时间在澹水流波一带游历,消失了好些日子,许多人都在议论他是不是死在那儿了。”骨蝶顺便带来了她的传音,“结果,还真让他活着回来了。”
“你可以去听听,他那儿说不定有你想要的关于通天门的消息。而且他说书一向精彩,若不是因为懒得动弹,我也想去听。”
能得到莲宓这种八面玲珑之人物的赞誉,可见对其“醒木惊堂立列论,便有辩口如悬河”的评价不虚。
更何况,他能从澹水流波那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地方走出来,应当确实有些真本事。
明鹊正耐着性子等待着,一只被太阳晒得蔫巴巴的小蜘蛛突然从袖口一路爬了上来,将腹腔贴在她耳畔,鼓鼓地震动起来,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一男一女模糊的话音。
少女说:“主峰旁......第二峰...弟子居已经安排好了。你来得急,一应要用的物什缺什么....外门...采买。”
然后是一个音调熟悉的少年声音:“多谢师姐,但家姐已经替我准备好了。”
这态度委实彬彬有礼得有些吓人了,明鹊想,这小子对着云娆,全然没有在她面前那样张牙舞爪的样子嘛。
两人好像靠近了些,少女的笑音清晰传来:“谢师弟的姐姐看上去和谢师弟长得不大像呢,但你们看上去感情很好,谢姐姐走的时候,我还看见你眼睛红红的。”
听墙角的明鹊:“......?”
这句“长得不太像”,不禁让她想起在剑回宗时,云娆看着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姑娘,好像对他们的“姐弟关系”存疑深重啊?
“什么红!那是我眼睛痒揉的!”谢惊堂显然只留意到了后面半句,声线着急忙慌地提高了一下,又低了下去,“我只是第一次离开家有点不习惯。”
这话也不知道是解释给谁听,反正云娆好像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把这里当成你第二个家就好了。”
脚步声渐停,两人似乎到了目的地,便就此告别。
“你之后若有什么事,就用这个通讯符联系我。”
“是,多谢云师姐。”
“没事,你叫我云娆就好啦。”少女脆生生道,“反正咱们迟早也会变成师父手下的同门平辈的。”
这笃定的语气不禁让明鹊蹙起了眉。
她就这么相信谢惊堂能通过三月春会的考核吗?
还是因为...她知道谢惊堂一定会成为真传弟子?
还未细想,街上突然传来一声锣响,尖锐明亮得让所有人都悚然一惊,小蜘蛛被震坠了下来,两方联络猛然中断。
明鹊跟着人们向声响处看去,只见长街街角,拐出一辆牛车。
拉车的老牛毛色淡青发亮,牛角坠着个旧铃,随着后面那辆青帷白盖的素色车厢辘辘而动,发出一下一下的脆响。
大家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看着它缓慢地向着长街中央走来——人们口口相传,问逍遥常坐一顶青白牛车,云游四方。
有人翘首踮足,想从帷幕间隙里瞅见仙人的模样,可任冬日寒风吹拂,薄薄的青帷却岿然不动,可谓是吊足了围观者的胃口。
直到它稳稳停在天下居门前,车门前的帷幕才终于被一支细长的翠色烟斗挑开。
那拈着烟斗的手修长,带着一层薄茧,紧接着,探出了一张连荆簪布衣都掩盖不住的俊美面孔。
莲宓说问逍遥是个几百岁的老头,可这样看上去,除了一头雪色的长发勉强对得上“老”字,身姿长相却是不见丝毫老态。
显然,大家也都没想到传说中仙人是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年轻男人。人群中有几个围观的姑娘已经倒抽了一口气,开始对着那张俊眉修目的脸眼放金光。
问逍遥施施然地迈下车来,穿过人群,径直朝着台上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转了过去,因此几乎无人看到,马车上还下来了一个带着竹编帷帽的高大男子。他没有跟上问逍遥,只是静静地站在了凑热闹的人群之后。
明鹊的视线落在那个男子身上的瞬间,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
“叮——关键?#%&%......报错,系统报错——”
一阵嘈杂之后,它噤声了,任明鹊怎么问,都沉默得好像从来没响起过一样。
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她深深地看了那个神秘男子一眼。台上却已锣鼓一敲,醒木一响,说书人还未说话,台下已经热烈地鼓了一次掌。
问逍遥噙着笑,伸手轻轻一压,人群就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他一把清越的嗓子不急不缓道:
“都说‘云泮玄秘洞天界,半壁灵山半流波,灵山福宝地,流波鬼缠身‘。澹水流波,位于极西之地,与十三洲其余地界,隔了黑雾缭绕的一片‘无尽河’。”
“说是河,却是海。海中妖异遍布,海心惟一孤岛,名曰‘长生岛’。从高处俯瞰下去,十三洲与长生岛,正成金龙衔珠之势。岛上终日黑夜,斜月沉沉,盘踞着姬氏一族,世称‘通天门’。”
“盘踞”这个词,用得很微妙。至少在明鹊的理解里,这并不是什么好词。
通天门是由修仙界老祖姬氏一手建立,正如其名,有手眼通天之能,能窥神意、占命数、卜吉凶。
它们为整个修仙界预言,审判种与族的善恶,据说从未出错,被奉为极端智慧的一族。他们的旨意即神的旨意,大多数修仙者,都对通天门极尽信任崇奉。
然而,问逍遥虽是仙族,却立场暧昧,若没记错,前世那场仙魔大战他似乎也没有参与。
况且,在明鹊印象中,通天门对修仙界的影响力,其实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强。
在她刚流落魔界的那段时间,仙魔尚且是互不干扰的关系,甚至有不少修仙门族对魔族持温和态度。
可从云天四千八百年,谢氏一族被通天门宣判“勾结魔族”然后屠其满门一事开始,情况就急转直下。
仙界逐渐开始对通天门言听计从,而仙魔之间的平衡,也在他们对魔极端排斥的态度下,不断倾斜。
前世中,只因通天门一句没有任何证据的“魔界侵占灵气,污浊秽恶,为神所不容”,修仙界众人就拼了命地屠杀魔界,简直就如被控制了一般,没有丝毫自己思考的能力。
结合系统提供的少量信息,说通天门供奉邪神,侵染修仙界,真实情况大约也与她所推测的相差无几。
只是供奉什么邪神、如何侵染、修仙界又为何丝毫没有意识到此事;
为何有的仙族没有被控制,通天门的人又为何变异成了那副恐怖嘴脸,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这场说书因是面向人族,问逍遥全程更多在讲述一些奇闻志异,但显然他知道的并不只这些流于表面的东西。
譬如,在一堆鬼怪之说中,明鹊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段:
——“传说通天门之人,踪迹难觅,但若以自身之物与澹水流波中的鲛妖一族交换,海妖也许就会作为引导者,将人引致真正的通天门,见到世外之神。”
——“信奉它,它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愿望。人人都有愿望。
那么,实现愿望的代价又是什么?信奉它又会带来什么?
问逍遥没有细说,大家也只是当作怪谈,打着哈哈一听,便任它而去,抚着掌结束了这场精彩的说书。
但她的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
明鹊的目光在下方散开的人群中巡视着,待找到那个头带长纱斗笠的身影后,立即找准位置从屋顶跃下,从缝隙间穿梭而过。
人流散乱,不知是谁撞了明鹊一下,她顺势向下栽去,心中默默数着。
三、二、一......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肩。
那个斗笠男子果然过来帮了她一把。
就以明鹊在屋顶上的观察,短短半个时辰,他就帮扶身边的老人家四次,抱起幼童凑热闹一次,提醒他人小心趁乱窃物的浑插三次等等......这多半是个性格温和,爱管闲事的人。
从长纱下传出的声音温润如玉:“姑娘当心些,我扶你起来。”
明鹊道:“多谢...”便虚扶着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斗笠男子眼见面前这眼盲的白衣少女似乎站稳了,立刻有礼有节地松开了手,不曾想,少女不知为何突然又腿脚一软,向前栽去。
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扯住了他斗笠下的长纱,带着惯性一扯——
一张清秀、削瘦的男人面孔露了出来。
这是一张普通到大概会让人看过就忘记的脸——如果没有他眼下那几块怪异的青绿色鱼鳞的话。
这个男人,是个鲛妖。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剧情线的推推
小谢在剑回宗努力修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