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急切地想要向在场的众人证明自己的勇敢，男海王凯恩开门见山地说道：“其实就在艾达走进那栋楼后，我就跟着进去了。”

艾达立即提出质疑：“真的？那我怎么没在楼里看到你？”

“我也没看到你啊！”凯恩有些不高兴自己的情绪被打断，“你走得快还怪我吗？”

艾达冷笑一声，才不相信这个胆小男人的话，刻薄的质问张口就要来。

但黑乌鸦及时打断了。

“原来如此。”黑乌鸦柔和而不紧不慢的语调总是能让人静下心去聆听，并认为他的话格外有条理和说服力，“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凯恩先生您最开始应该没有想要进入大楼的想法吧？”如果凯恩也想进入这栋大楼，那么他在一开始就会跟艾达一块儿进去，而不是选择先后脚迈入大楼，“是什么改变了您的想法呢？”

凯恩点头肯定了黑乌鸦的猜测：“对，你说得没错，我可是对物理这种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的，才不会想要进这种书呆子怪胎们的集合地瞧瞧——但是我听到楼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艾达脸色越发不屑了，认为这个男人就是在撒谎：“开玩笑吗？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就进去了？凯恩，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种呼之即来的家伙？”

凯恩不悦，下意识想要反驳艾达，但偏偏艾达的问题正是事后的凯恩最想不通的一点：自己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别人一叫名字自己就进楼了？

明明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啊！

“那应该是我的一个前女友。”凯恩含糊其辞，绝不肯在艾达面前承认当时的自己其实也稀里糊涂的，“我听到她的声音就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难题，才不得不求助我。她那样可怜，从前还跟我还有过一段缘分，所以当她求助于我的时候，我作为斯科特尔家族的绅士，当然会义无反顾地救助她，艾达，这可是理所当然的！”

对，没错，当时的情况一定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是因为对方的可怜和自己的高尚。

用谎言迅速把自己也蒙骗过去后，凯恩避开了艾达尖利审视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当时，凯恩在听到“前女友”柔弱含泪的呼唤后，就立即被自己心中高尚的怜悯之心驱动，走进了他向来瞧不上的物理学院的大楼。

然而在走进大楼后，凯恩四下张望也没找见呼唤自己的“前女友”在哪儿。

他心中奇怪，于是顺着最开始听到的声音的方向，向楼里越走越深，可很快的，凯恩就发现了一件古怪而可怕的事。

“哦？是什么事呢？”黑乌鸦问。

凯恩神色凝重：“我发现，那栋楼里明明有人，但他们偏偏全都躲着我！他们明明知道我能听到，却还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用我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一些古怪的话，而当我气愤地想要跟他们对峙的时候，却又见不到半个人——太可恶了！”

不对！楼里明明没有人！

绝对没有！

艾达张口就要反驳，但黑乌鸦用目光说服她暂时保持耐心与沉默。

“为什么您会这样想呢？”黑乌鸦问道，“您是如何确定楼里有人的？您又是如何知道楼里的人是特意说话给您听的？请问他们当时说了什么？”

凯恩脸色难看，在这一刻蓦地沉默了下去。

……

那是一栋好似普通又好似不太寻常的教学大楼。

凯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在了这栋楼里，他就像是失去了刚刚数分钟的记忆，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就从站在楼外耐心等待艾达补妆的绅士，成为了踏足怪胎聚集地的外来者。

他应该离开。

凯恩这样想。

可当他迈出脚步时，他看到自己直愣愣地走向了大楼深处，甚至踏上了楼梯，就好像他的大脑还在懵懂，身体却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上楼，上楼，上楼。

吱嘎，吱嘎，吱嘎。

水泥浇筑的楼梯发出了老旧的木地板的声音，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明亮，亮到人眼前发黑，而偏偏门缝和楼梯间里晃动的人影是那样漆黑，就像是从每一条裂隙中投来注视的怪物，那一道道带着贪婪、打量、快意，甚至是蔑视嘲笑的视线，是那样令人作呕。

好恶心。

不屑的讨论声与讥嘲声从角落传来，明明应该是背后说人的窃窃私语，可那些说话的人竟好像是刻意说给他听的，每一个咬字和转音都清楚得绝不让人错认。

“……听说斯凯特尔家族快要撑不住了？”

“……谁说不是呢，没看到那位曾经的凯恩大少爷都不得不背着人卖身了？都说凯恩大少爷风.流成性，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可谁又知道他每换一个女朋友，就会多一个糖爹呢？”

“……哈哈哈，天啊，真的吗？那岂不是说这几年来斯凯特尔家都是靠凯恩撑着的？那位大少爷这么有献身精神吗？”

“……呵，他不献身又能怎么样？他舍得看斯凯特尔家没落下去吗？他舍得他大少爷的生活吗？”

“……但现在怎么又撑不住了？”

“……嘻嘻，你过来点，我告诉你。”

言语如刀，将他的内脏搅得鲜血淋漓。

一种极致的恶心感从胃部涌出，扭着他的心脏，让他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极速奔涌，脚下发虚，就连肩膀都因恶心和愤怒不住颤抖起来。

凯恩知道，他应该冲出去抓住那些人的。他应该撕掉那些人的嘴、拔出他们的舌头，或者干脆撕裂他们那徒具人类的皮囊，令他们作呕的内里再无阻拦地暴露在阳光下才对。

但无论他的灵魂怎样挣扎，他的身体都置若罔闻，只用机械的脚步不断向上，向上，向上。

于是那些“窃窃私语”更清晰了。

“……你知道那个斯凯特尔家的凯恩睡一晚要多少钱吗？”

“……什么？你什么时候对男人有兴趣了？”

“……那不是听说大家都睡过了，而我看他长得也还行……”

“……哦，我劝你最好不要，因为我听说凯恩那家伙早就被人玩烂了……你还不知道吧？斯凯特尔家早就撑不住了，这些年都是靠卖儿子维持的生活。别看斯凯特尔能入学弗尔塔艺术院，但其实就是表面光！现在，他们那儿子被人玩坏了，卖不动了，就到处炒作，你可別因为好奇去接盘，小心被他们赖上！”

“……什么？还有这回事？啧，真惨啊。”

“……你可怜他？”

“……哦，那到没有……所以他到底卖了多少？”

一步，两步，三步。

“……对着同学倒是装得像模像样的，但说到底也就是个卖的。”

“……我就说他那样的人怎么还能来弗尔塔，原来是这样。”

“……啧，恶心，亏我还喜欢过他。”

一楼，二楼，三楼。

“……你们听说了吗？圣塔雅最近的事？”

“……原来越乱了，那些事真是听着都叫人害怕，还好我住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应该波及不到弗尔塔。”

“……但这样的情况可不会太久。”

“……怎么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有小道消息——听说啊，现在圣塔雅这么乱，都是‘他’带来的。”

“……‘他’？谁啊？”

“……不是吧，你竟然不知道那位大名人？我还以为全校都知道了呢！”

“……难道你说的……是……”

一人，两人，三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凯恩站在了物理系大楼的天台上。

夜风很冷，但吹在凯恩身上竟然带出了暖意。

教学楼的灯光很亮，但那冷白的光散射到天台上后，却只有一道道逼近的黑影。

“去死吧！”

黑影们这样说着。

“都是你带来的灾难，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们是人吗？

应该是人吧。

但为什么自己看到的只有扭曲的黑影和淤泥？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别以为你能逃过！”

“殿下已经对你很宽容了，她甚至没有立即叫特遣队过来抓你，而你——你不以死谢罪，难道还要这样不知好歹地苟活下去吗？！”

“你这种作风放荡不知廉耻出卖身体的人，到底是怎么好意思来到弗尔塔玷污这个知识的圣地的？”

“去死吧！”

“去死吧！”

“去死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杂乱尖锐的指责都化作了同一个声音。

而凯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些黑影一步步逼到了天台边缘。

很难说清是为什么。

当凯恩听到第一声指责的时候，他心中涌出的是愤怒和否认；紧接着，当越来越多的人附和的时候，他由不可置信到心灰意冷；最后，当他一步步站在天台边缘上时，他心中浮出的竟然不是怨愤或仇恨，而是平静和解脱。

就这样吧。

就这样跳下去吧。

——跳下去吧！

凯恩闭上了眼，张开了手臂。

但下一秒——

“啊！！！”

艾达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栋教学楼。

凯恩一个激灵，蓦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他慌慌张张地从天台跑下，一路向下，带着差点就被跳楼了的劫后余生，头也不回地冲出这该死的诡异大楼。

而当一旁一头撞上铜像的艾达跌倒在地，一边痛呼一边大叫“有鬼”的时候，满身冷汗的凯恩鬼使神差向后望去。

只见灯火通明的物理系大楼内，人影憧憧，目光森森。

……

“……凯恩先生？凯恩先生？”

走神的凯恩一个激灵，终于被黑乌鸦唤回了魂。

黑乌鸦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凯恩的不对劲，继续问道：“凯恩先生，可以请您告知我吗？楼里的那些‘人’都对您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第一时间，凯恩感到了从胃部深处涌出的恶心感，还有内脏都仿佛被搅动的尖锐刺痛。

可很快的，他从这样莫名奇妙的情绪和痛苦中脱出，脸色阴沉道：“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大概是一些无耻之辈对斯特凯尔家族的可耻攻讦，完全没有半点可信度可言！”

在离开那栋诡异的大楼后，凯恩就再没感到什么痛苦的情绪了，而那些“窃窃私语”也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因为那些谣言与现实的差距实在过大。

就好像是从另一个人身上稍作修改就搬过来的东西一样，当那些乱七八糟的台词在凯恩身上失去适配性后，原本的痛苦便只剩离谱和可笑了。

于是，当黑乌鸦再次要求想要知晓那些谣言具体内容时，凯恩便浑不在意地将它们挑选着复述了一遍。

说完，凯恩冷笑出声：“我斯特凯尔家族可是戴斯蒙德一世陛下开国以来就存在的高贵血脉，虽然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在产业和财力上或许比不上那些暴发户，可是暴发户与真正高贵血脉之间的底蕴和差距，远不是区区金钱就能弥补的！幻想一名自第四纪初延续至今的贵族为了区区金钱而出卖尊严？哈，真是愚蠢而可悲，会生出这种念头的人对真正的贵族可谓是一无所知！”

齐蕙心看了一眼：哦？是吗？你身边的那位年幼时曾偷偷给人洗衣服挣钱的艾达小姐可能不这样想。

能这样自信笃定地说自己的高贵血统绝不会为了钱折腰，或许也是异界版的“何不食肉糜”吧。

齐蕙心想着，有些好笑地将目光转向艾达，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被踩到痛脚后想要发怒辱骂、但偏偏又不得不竭力掩饰怒意以避免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难堪过往”的人。

但事实上，齐蕙心想错了。

她看到的是一个在莫大的恐怖中颤栗、几乎要被心中的恐惧融化的怪物。

齐蕙心不由得有些惊讶：艾达竟然会害怕凯恩的血统论？

不——不对！

下一秒，齐蕙心就想明白了艾达真正恐惧的理由，并且明白，那段被凯恩冷笑怒斥的离谱谣言，竟真的曾在某个人的身上发生过。

而艾达——

她知道这段往事中隐藏了怎样扭曲的秘密，并且一直为此深深恐惧着某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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