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小换大

“小、小、小,这回总要轮到小了吧?”

“你可真神了,真能说是几,就开到几呀?”

酒过三巡,香炉里已经又添上了新的香料,正袅袅地散着烟气,酒席间已经有点杯盏交错,人仰马翻的味道。少年们通红着脸勾肩搭背,将一只金色的浅底托盘在席间推来推去,不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窃笑。几粒骰子被抛到了空中,在金盆之中打转个不停,由红墨点就的骰面在烛火下闪着微光。

“啊,真是个三个一!”为首的一个少年叫了起来,这人身上骄纵之气很重,言谈中常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地飞扬跋扈的情态,倒叫人摸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他用力拍桌,琥珀色的酒液震荡着溅出了碗沿,“小到不能再小。今儿我真是走运了!”

“照我说的,你手气旺,明日的赌局必然得胜啦。”他身边的少年吃吃地笑着,已经有了七八分分醉意,“来,来,让我摇一盅。”

他伸长了手臂去拿赌盅,房门却突然之间被踹开了。冰冷的湿气一下子冲进了温暖迷蒙的房间里,露出宁无歌和离离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来,她们长长的影子投在热闹的酒席上,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谁允许你进来的?”方举灿醉眼一瞟,猛地站了起来,他的面色因为酒意而飘飘然的,明明是上好一张皮相,神情却醉醺醺的令人不敢恭维,“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过了子时,今……今夜谁都不许进来!”

自他出生以来,除了极少数惹不起的对象,人人都是要对他都要低下头的。他不信他治不了宁无歌,毕竟他才是这间房屋的统领。之前他屡次发难,却都被宁无歌轻轻揭过了,但今日不同,他已想好了,这场嘴仗却是一定要打的,还要打的漂亮,以他身为上司的威严骂的宁无歌无地自容。

宁无歌确实站定了,黑色的袍袖在她身后随风而动,已经被雨水淋得半湿。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正觉得奇怪,怎么这里有许多的醉鬼?

“站住!”方举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中大怒,他愤怒地提起手边的酒杯掷向宁无歌,酒液在素白的屏风溅出一片难看的污渍,“上司的话,敢不听么?”

他确实有点发了疯,这个女人是在三个月前来到白羽卫中的,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周身上下只有一张一羽白羽卫的任命文书。她刚来的那会,军中人人都觉得她可怜,在这个关键时刻错投了主子,可是她自己却一点也没有自怨自怜的意味,做什么事,吃什么苦,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的。自从她来到了白羽卫中,他作为统领耀武扬威的日子总显得不大灵光,有那么些叫人不大舒服的味道。他讨厌宁无歌讨厌的要命,然而更叫人发狂的是宁无歌对于他的挑衅全不在意。他已向母亲撒娇卖乖讨了恩典,就快离开白羽卫,转投别处了,而宁无歌——她最好随着这腐烂的机构永远到老,最好死都别离开!

灯火下他的眼睛拉满了红血丝,宁无歌向旁边的离离看了一眼,看上去竟有些十足十的疑惑“这是什么人?”

“是咱们的上司方公子。”离离道,“我之前同你提过的。你这个月统共见过他十三面。”

在众人面前,她总归不用“您”这个敬称了,不过总是落后宁无歌半步,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小影子。

“噢。”宁无歌长长的噢了一声,她倒是不急着回房了,只一步步地在酒桌旁绕着圈,“原来这个满脸通红,酩酊大醉,还在口中嚷嚷胡话的人,便是我敬重崇拜的上司,白羽卫的方统领啊。”

她终于走到了方举灿面前,挑了挑眉毛,看着那小的不能再小的三个“一”,“刚刚在外面我还听人叫嚷,说什么‘定能赢得明天的赌约’的话,你们在钻研出千的技术?”

雨水一滴一滴地从她黑色的衣衫上滴落在地上,好像把室外的寒风和雨夜也一并带进来了一样,“光在这里赌还不够,想去外面发展发展吗?”

她的语气实在是太不敬,席间便有人不高兴了,仗着酒意骂道,“关你屁事啊!识相点的赶紧滚!“

方举灿也不高兴,粗声粗气地喝道,“我和她说话,又有你什么事?闭上你的猪嘴!”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空气,心中的愤懑之气,又涌上心头。

宁无歌说的半点也不错,他确实和外面的人约了赌,就在明日的正午。其实赌这种事,不管他私下怎么胡闹,明面上总留了一个心眼,怕他爹爹妈妈知道,给他一顿老拳,打得他鼻血喷涌。只是这次对面手段实在下作,使他由衷地感觉到不应战就有失他方家人的体面。

那已经是三日之前的事了,他那天手气很好,赢回本的几乎是输掉的三倍。只是在这样好的一个日子里,却偏偏有不长眼的人撞上门来,做他眼中的苍蝇,“这就是临月夫人的儿子么,虽然也生的不错,但确实是不如她漂亮的。”

临月夫人早年是抛头露面,云袖轻摆的舞姬,这些都是坊间口耳相传的秘闻了,只不过传说归传说,大家伙总是不敢跑到正主面前说的,正如同从来没有人敢在左使眼前说过,“听说您早年爱恋魔尊爱的如痴如狂,请问是否确有其事呢?”但这中年人偏偏说了,不仅说,他还做了,“久闻你母亲当年腰肢如柳,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我早就想和她见一见面,看看是不是和传闻中的一样漂亮——唔,既然见不了面,能见见她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当年你母亲一舞倾城,就此名满天下,那么我便和你赌一场,就赌她跳‘山依眉’时的那件舞衣吧。”

方举灿当时眼珠子都要瞪掉了,真真是气到发狂,他几乎是狂怒地抓满了一手的钱币,“好,你要什么?你输了,便要你的命,如何?”

“若是公子赢了,我的命自然双手奉上。”那中年人却只是笑,“孔雀楼,明日午时,坐候公子了。”

赌约虽然就这么定下了,但方举灿心中余恨尚存,仍然难以消除。他从小机灵,只是心思从不用在正道上,和朋友玩耍的时候自己琢磨出了方法,可以控制赌盅内骰子的变化,几乎是百试百灵的手段。如今这赌约瞒上不瞒下,他索性仗着酒意在宁无歌面前认了,“不错,只是那是我自己和人定的赌约,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宁无歌问道,“白羽卫向来禁酒,禁宵禁之后聚众喧哗。赌|博倒不禁,只是不许输。我看你两眼无神,印堂发黑,甚是倒霉,明日的赌怕是也赢不了。数罪并罚,就算是当场抽刀杀了你也不为过。白羽卫入门之前的百条规矩,诸位都抄过念过,发誓要遵守。如今只失了一个领头的左使,这些就都不算话了么?”

她说这席话的时候似笑非笑,话到末尾,指间寒光一闪,骤然比出一记手刀,虚虚地搁在方举灿的咽喉上,对方一退缩,宁无歌的手臂就立刻收紧了,像一条随棍而上的蛇类,她的手指凉的像冰,带着点令人心惊的寒意。仓促之间方举灿竟不退反进,梗着脖子叫了起来,“你敢!我爹爹妈妈要你的命!”

他牙咬得死紧,眼里也全是悍不畏死的神色。宁无歌却只是轻笑。

“我自然知道,哪怕将你的所作所为如实上报,官官相护,回转下来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怕是连层皮你都不会脱。可是若我按左使立下的规矩,在此处杀了你,难道你那无所不能的爹爹妈妈还能从幽冥河里捞回了囫囵魂魄来,塞回到你身子里去死而复生么?”

方举灿涨红了脸,拼命想把她的手推回去,但是以他的臂力,竟没有将手臂没有撼动分毫。宁无歌轻轻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她以单臂压制方举灿,竟然显得犹有余力,“这种事算起来,左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的买卖,纵我事后要被抓起来千刀万剐,魂魄放逐进幽冥,可你死了就是死了,这条命终究谁也救不回来。我孤单一人,你却有爹爹妈妈手下阿黄河西相好的小锦儿之流,拖家带口,真想试试么?”

她八面不动,酒席上却早已人仰马翻,少年们纷纷跳起来拔剑,一时席间寒光凛凛,雪亮的刀锋照上人的面孔,竟是个个惶恐不安,如临大敌。一人颤声叫道,“你做什么?你放开他!”

宁无歌虚掀了眼帘,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幽幽地响起,“我和方统领比划武艺,是寓意亲厚的意思。倒让你们见笑了。”

她叹息一声,已经起身离他,这一回,手指冰冷的温度离开了方举灿的脖子,温暖湿润的空气又重新在宴席上流淌。再抬头看时,宁无歌已经轻巧地绕过了屏风,往自己歇息的房间径自走过去了。他惊魂未定,咬着牙看向桌席,那上面杯盘杂乱,酒液横流,也是一派极为荒唐的景象。

离离犹俯身笑看着他,依旧是白的脸,黑的眼,眸子里泛起的是黛的颜色,“还望方公子赏脸,带我们两个这没有见识的小侍卫去见识见识明天您的这回赌局。”

她略显恭顺地说完这席话,便毫无留恋地站起身来,风一样地消失了。方举灿愣了半晌,方缓缓地仰倒在席上,他觉得头痛,随手翻开手边的赌盅。奇怪的是,那里面的三个骰子已经变成了三个六点——骰面墨点如血。

方举灿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烛光依旧摇曳着,他却觉得醉意全无。前半夜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变成了冷汗,一滴滴地从背上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