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拖地
深夜,街上的行道树轻轻摇曳,在路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旅馆内,墙上指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已近凌晨三点,崔慎薇坐在旅馆大厅的前台,打着哈欠,看着购物网站。
搜索框里被打上了大大的“情趣”、“成人”、“刺激”等虎狼之词。
然而,电商网页上那些极尽诱惑的图片,也不能让崔慎薇打起精神。
俗。
太俗了。
这些设计师,都是参考的几十年前城乡结合部发廊风格吗?
一想到要把这种东西用在自家亲爱的男朋友身上,崔慎薇就觉得于心不忍。
自家男友再怎么盛世美颜,估摸着也经不起这等土味的摧残。
“哒哒哒。”
楼上似乎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崔慎薇没怎么在意。
这估摸着是住客起夜的声音。
“咚”!
“砰”!
“啊”!
突然,楼上传来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声响,以及一声短促的尖叫。
崔慎薇一惊。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二楼的最里侧。
那里住着的,正是那奇奇怪怪的九个客人。
不行,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得去看看。
崔慎薇急急忙忙地站起身,又检查了一番口袋里的电击棒,才向楼上跑去。
她的脚步明明又轻又急,却在楼梯上发出沉重的“笃笃”声。
这声音响彻整个楼梯间,似乎还带了点回音。
崔慎薇只得慢下了脚步。
这么大的声音,明天怕不是要被住客投诉了。
崔慎薇刚到二楼之时,便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腥味。
血腥味?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该不会是他们打架打出大问题了?
长长的走廊,幽幽地蔓延着,仿佛要蔓延进无遍的黑夜里。
苍白的灯光,照射着深棕色的地板,似乎照不亮地板深处的灵魂。
整个二楼寂静无声。
明明是夏天,可无端端的就有一股凉意爬上崔慎薇的肩头。
突然,走廊里回荡起“哒哒”的脚步声。
“谁?”
“小薇,这个时候你怎么上来了?”
崔慎薇只听到后头传来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王叔佝偻的身影。
此时,走廊里只有王叔一个人。
这么矮矮小小的一个小老头儿,一只手拖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拖把,另一只手费劲地拎着摇摇晃晃的水桶,淡淡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往日里与王叔形影不离的周姨,却不见了踪影。
“王叔?”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我听到有上面有人尖叫,怕出了什么事故,所以才上来看看。”
王叔的脸上挂上了些许笑容:“年纪大了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寻思着趁没人,上来拖拖地。”
“这怎么好意思呢?”崔慎薇身上心头的凉意立马褪去,脸上腾地烧起来了。
她当初不过是看这对老夫妻可怜,才聘请他们当保洁员,还给他们提供了住宿,也没想着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没日没夜地给她工作。
那样,真是太没人性了。
崔慎薇:“我来。”
王叔:“不用不用,多不好意思。”
两个人你来我往,最终还是崔慎薇凭借年轻力壮夺得了胜利。
然而,一抢过拖把和水桶,崔慎薇就发现不对劲。
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直直地往她鼻腔里钻。
“啊!”
崔慎薇恐惧地尖叫了一声,手一软,拖把与水桶就掉到了地上。
水桶里的秽物泼了一地,猩红发臭的肉块,在慢慢扩张的的血水里缓缓地蠕动,向着她蠕动。
猩红色伴着黑色的丝线,在崔慎薇的视野里蔓延,无尽地蔓延……
“这,这是什么?”
“别过来。”
“小薇,你怎么了?”
一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紧紧握住崔慎薇年轻白皙的手腕。
这只手看着羸弱无力,却是一把铁钳一般,将崔慎薇牢牢禁锢。
崔慎薇悚然一惊,顺着这只手看去。
一双饱含笑意而眯起眼睛,仿佛一对上弦月。而这笑意的缝隙却被漆黑的恶意密密实实的填满,没有一丝空隙。
顶上的灯,突然发出嘶嘶的声响,忽明忽灭。
王叔这一张熟悉的脸,在此时的崔慎薇看来竟无比陌生……
“小薇,你怎么了?”
“小薇,你别吓我啊!”
崔慎薇再次醒来时,已经趴在了地上。
王叔那张熟悉的,皱纹遍布的脸上,满是担忧与焦急。
“王叔?”崔慎薇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一溜烟地退后好几步,与王叔拉开距离。
“小薇,你是不是白天太累了?这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还莫名其妙地昏倒呢?”
“昏倒?”
“不,我看见了血……”
“什么血?”
“就是血,还有肉块……”崔慎薇指向地面。
只见地上一滩清水,澄澈透明。
“怎么没有了?”
她看向自己的手上。
手指间一片湿润,却没有任何明显污渍。
她又看向自己的身上。
白色的T恤被清水打湿,染上了一大块深色的水渍。
“小薇你怎么了?”王叔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了,“什么血啊肉啊,你是不是看恐怖片了?”
“你看你都累到出现幻觉了,要不让小丽帮你顶一下班?”
“我……”
崔慎薇语塞。
这真是她的幻觉吗?
“唉,好了好了。”王叔摆摆手,强硬地把崔慎薇搀住,“别以为自己年轻就使劲作贱自己的身体,王叔送你去休息。”
“可这地……”崔慎薇很不好意思。
明明是她主动提出要帮王叔拖地,却还打翻了水桶,帮了倒忙。
王叔立马把她的话打断:“你又给王叔钱,又给王叔地方住,王叔睡不着的时候拖一下地又能怎样?”
“现在的人啊,就是勤快。抢着干别人的活。”
崔慎薇受了惊吓,心神失守,只好由着王叔把她扶下楼去。
然而,崔慎薇没有看到,在她离开后,那滩清水渐渐地恢复成血色,与一坨坨肉块挣扎着,一点一点地被走廊上的地板吞噬殆尽。
205号房间里,风扇“吱啊”,“吱啊”地转着,活似只被扼住咽喉的鸭子。
周姨一面收拾着床品,一面唠唠叨叨。
“明明上了年纪就老化了,反应慢了,手生了,干不动活了,还不承认,不服老。”
“不过现在的人真是太勤快了,不是他的活,他还抢着干。”
“干呢,还干不好,净给人添麻烦。”
“嘿,这是什么道理?”
被换下来的床单被褥,已经被粘稠的血水完完全全濡湿,体积异常的大,边边角角上还有血液在不断的往下滴。
整个房间里,血色在不断蔓延,只留出了一块小小的地方。
那块地方隆起了一个大大的包。
上班族老金,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明明是六月的夏夜,三十多度的气温,老金却如同置身冰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温度。
老金回忆起了很多往事,一些他以为自己全忘了的往事。
那时他是多么的天真单纯,多么的意气风发。
后来到底是什么事情改变了他?
老金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悔自己之前的傲慢,后悔自己的贪婪,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而他,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
老金的神经犹如绷紧的弦,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失去了张力。
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不紧张。
死亡的阴霾,再次沉沉地将他整个人笼罩,让他无所适从。
老金开始贪恋地从回忆中汲取温暖。
他犹记得他从山沟沟考上名校,那时候仍然青涩的他,是多么的雄心壮志。
他犹记得他刚刚与她相遇,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的忐忑,多么的小心翼翼,而内心却是那么的甜蜜。
他犹记得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
他看着他们来之不易的爱情结晶,他那时发誓,要好好守护他们……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这样呢?
时间,又似乎过了很久。
被窝里的空气被老金逐渐抽干。
呼吸变得困难,大脑发起抗议。
手腕无意识地一动,严密如堡垒的被窝就被破开了一道防线。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进来,给老金昏昏沉沉的神志提供了一丝清明。
“你果然醒着。”
老金似乎听到一道阴惨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浑身上下一凛,鬼使神差般的看向那道缝隙。
周边无尽的黑暗,已经被悉数染红。
他看到了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深深地陷进松松垮垮的眼窝里,没有一丝光。
“明天,轮到你了。”
崔慎薇被王叔半推半搡地塞回了房间,而汪晓丽则是任劳任怨地再次坐到了前台。
“咔嗒”,“咔嗒”。
墙上的指针,不知疲倦的走着。
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缓缓走到前台。
汪晓丽抬起头,露出甜美的笑容。
“许先生是吧?你预约的房间出了点小意外,但已经有专人帮您收拾好了。”
“但是,不论如何,咱们家旅馆,是最好的。”
“是啊,之前是我误会了。”来人哆哆嗦嗦地回答,吐字却一板一眼,没有丝毫起伏。
说话间,白惨惨的灯光随着风儿晃了晃,在那人的口中反射出一丝金灿灿的光。
“咔嗒”。
分针与秒针齐齐动作。
时间凝固在了——三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