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劝甘泉宫
天色还没黑透,宫室中已经点上了油灯,残阳与油灯混成的昏黄色光线下,依稀可见轻纱后嬉闹的两个人影。
宫人把头低得死死的,快步走进殿,脚步声清晰可闻。
每个宫人进宫时都被教过规矩,行走坐卧皆不许发出声音,免得扰了贵人的耳朵被罚去舂米。
她已经不是第一天进宫的小宫女了,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相反,她是刻意为之。
确保帘后的人影已经听到了有人进殿,宫人才轻声禀报:“禀太后,吕相求见。”
帘后香风浮动,本该孀居的太后,长发却轻佻拂过了精壮男子的胸膛,对方也不甘示弱地撩拨了回去,惹得太后不住娇笑。
两人旁若无人地亲密着,仿佛刚刚的禀报声根本不存在。
宫人屏住呼吸,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木头人,安静等候太后的吩咐。
“宣。”
嘴上说着宣吕不韦进殿,手上却也不停地与男宠打闹。
吕不韦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耳边满是女子的娇笑,和男人的讨好调笑声。
他闭了闭眼睛,俯首恭敬道:“吕不韦参见太后。”
嬉闹的声音又持续了片刻才停歇,一只素手才拨开轻纱,娇嗔道:“吕相总算是愿意来甘泉宫了,妾还以为,吕相是在刻意躲着本宫呢。”
吕不韦面色不变,回道:“太后言重,只是近日军事紧要,臣也是刚刚回到咸阳,断没有避着太后的意思。”
帘后腰肢款动,一只裸足轻轻踏在地毯上,赵姬掀开轻纱,婀娜地走了出来。
她已经年近四十了,只是生活无忧,万事随心,看上去跟刚刚来到秦国时,似乎没什么差别。
吕不韦依旧低着头,余光瞥见殷红色的深衣衣角,眉间不由又增加了一丝褶皱。
赵姬喜欢和男宠玩一些追逐游戏,为了避免着凉,就命人围着卧榻铺了一圈地毯,光脚踩在上面也不会冷。
这地毯本是极庄重的黑红色,只是红色多黑色少,不见庄重,倒是多了几分靡丽,就像王太后本人一样。
吕不韦对此并不陌生,毕竟他以前也是甘泉宫的常客。
“吕相如此说,妾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须臾间,红色衣角已近在眼前,葱白柔荑搭在吕不韦的肩膀上,赵姬柔柔道:“只要吕相能来,妾就已经很开心了。”
可惜郎心似铁。
对赵姬的柔情,吕不韦完全不回应,只请求道:“臣有要事要与太后相商,还请……”说着瞥了一眼纱帐内,显然是不希望有第三人存在。
不过赵姬想歪了,许久没有与吕不韦相聚,她还怪想的,于是就噙着笑,摆摆手让男宠先出去。
“喏。”
男宠走出纱帐后,先跟赵姬腻歪了一下,发现她有点不耐烦了,才麻利地离开寝殿。
一直走到廊外,确保听不清殿内声音时,嫪毐才停下。
他跟吕不韦也是老熟人了,如果不是托吕相的福,他也进不来咸阳宫,只是进宫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吕相也是太后的老熟人。
嫪毐阴着脸站在廊外,几次想站回廊下,或者干脆搅和了他们的好事。
刚从宫门口走过来,有事要禀报的宫人,见到嫪毐的黑脸,只觉自己运气背到了极点。
但蕲年宫的谒者在等,她又不能拖延。
最后只好忐忑着上前说,王上新得了一批锦缎,命谒者送来甘泉宫,敬献给太后。
因为早年在赵国的经历,秦王与母亲赵姬感情虽谈不上亲厚,但也多行孝举,每每收到进贡后,都会分出一半送来甘泉宫。
以往都是先呈给太后过目,然后由谒者盯着放进府库中,只是现在,谒者不知道在哪里,甘泉宫中大小事都由嫪毐一人操办。
太后也不知多久没仔细看过蕲年宫送来的宝贝了,只道嫪毐做事她放心,必不会出差错。
嫪毐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没有说话,宫人绷紧了身体,战战兢兢地等待回答,嫪毐瞥见她后颈竖起的汗毛,心底涌起一股自得,他喜欢这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所以,他绝对不允许有人阻止他得到权力。
像曾经的谒者一样,嫪毐盯着宫人将锦缎记录入库,毕竟是王上赐予,万万不敢轻忽。
只是当他重新回到廊下时,却听见殿内突然爆发了争吵,之后沉寂片刻,吕相面色沉肃走了出来,显然谈话不太愉快。
几节台阶的路,走得像上刑场一样沉重。
嫪毐躬身行礼,精壮得完全不像一个宦者。
“送吕相。”
是送,而不是恭送。
平平常常的语气,像是在送一个普通的客人,而不是权倾秦国的丞相。
这时,吕不韦才终于将目光落在他嫪毐身上,哪怕嫪毐本就是吕不韦向赵姬举荐的,但既然嫪毐进了甘泉宫,他就是太后的人了,而吕不韦一心想脱离与甘泉宫的关系,恨不得跟嫪毐从未认识过。
可惜甘泉宫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赵姬如此,嫪毐也是如此。
甚至吕不韦觉得,他在嫪毐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影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商人,第一次踏进秦国公子异人的府第。
“看来你在甘泉宫过得不错。”
嫪毐恭谨道:“托吕相的福,一切都好。”
只是这份恭谨太浮于表面,他连装都不愿意认真装。
吕不韦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嫪毐这个自信,以为他得了太后的青眼,就能跟自己这个秦国丞相叫板了。
不过吕不韦很乐意看到这个局面,嫪毐越排斥他越好,最好在太后面前多多说他的坏话,断了甘泉宫跟他的牵扯。
王上即将及冠,羽翼已经丰满,太后却仍放荡不止,早晚会被王上发现端倪的,到时候,恐怕与此事有关的人都不得善终。
可惜,任凭他如何劝说,太后都不肯听从。
思绪回笼,吕不韦发现嫪毐还弓着身,他是丞相,对方现在却只是一个宦官,他不叫起,嫪毐就不敢起。
纵使是太后爱宠又怎么样,在这遍地权贵的咸阳,他到底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吕不韦不用看都知道,此刻嫪毐低垂的头颅下,定然藏着不服怨毒的目光,这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想到这,吕不韦走近嫪毐,低头说了什么,嫪毐越听眼睛越亮,郑重道谢:“多谢吕相指点。”
此时的恭敬倒是发自内心的了。
之后,嫪毐更是要亲自送吕不韦出宫,被他婉拒了。
“今日我是乘坐牛车进宫的,不必相送。”
秦时礼法森严,严到连拉车的马数量都有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
这项规定不仅能分割阶级,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庶人只能乘坐一马拉车,吕不韦为了彻底避嫌,干脆让仆人套了一辆牛车,毕竟他府中的马也都皮毛水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马,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嫪毐也是机灵人,不然也不会将太后伺候得如此满意,他一听吕不韦的话就懂了,不再坚持亲自相送,只安排了一个宫人吕不韦出宫。
吕不韦看见这一幕,再次眼中一沉,嫪毐进宫时间并不长,却已经把控了甘泉宫,恐怕野心不止于此。
得尽快将人送出咸阳了。
正殿内,宫人正往赵姬脸上涂着脂粉,刚才一通玩闹,妆都有些花。
看见嫪毐进来,她摆摆手让宫人退下。
“他走了?”
“走了。”
赵姬恹恹地举起酒爵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酒爵空了,嫪毐赶紧端起酒壶,为太后满上一爵甘醴。
并适时提问:“太后因何事烦忧?”
赵姬面有愁色,最爱的男宠跪在面前,都没有性质了。
“吕不韦竟然劝本宫离开咸阳城。”
愁色变为薄怒:“本宫乃大秦太后,理应长居甘泉宫,离开咸阳像什么样子!”
嫪毐眼神微闪,但什么都没问,他只需要静静地听着,太后就会自行和盘托出。
果然,太后不觉得嫪毐能泄露什么秘密,放心地跟他抱怨着吕不韦,原来吕不韦竟然说,王上渐渐长大,太后如此行事,恐令王上不满,届时母子间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赵姬不愿离开甘泉宫,她舍不得咸阳的富贵。
可吕不韦说得也有道理,甘泉宫毕竟离蕲年宫太近了,近到只要嬴政一次兴起来看望太后,就会戳破两人的奸情。
嫪毐想到刚刚吕不韦对他说的,也跟着劝起来:“吕相所言也不无道理,某与太后情真意浓,可到底相识太晚,有愧于先王,若被王上知晓,恐怕不好。”
吕不韦说得有道理,留在甘泉宫,他时刻都要担心被秦王发现。哪怕已经成了太后跟前的第一人,也不敢高声言语,就像活在田垄地间的老鼠,倒不如离开咸阳活得更自在。
赵姬心中不安,无法抉择,只好举起酒爵借酒消愁。
然而一口下去,赵姬只觉得胸中更加烦闷,好像吃坏了什么东西一样,控制不住将刚喝进去的酒吐了出来,嫪毐一见大惊:“太后!”
这酒可是他倒的,要是太后喝下之后出了什么事,他不死也难,所以嫪毐担心得真心实意。
赵姬已经将酒吐出去了,却还在干呕不止,嫪毐不敢耽搁,立刻唤来宫人:“快去将太医请来!”
小宫女被他的神情吓住,瑟瑟道:“喏。”
赵姬却捂着胸口,出声拦住了她:“慢。”
见赵姬实在不舒服,嫪毐上前替赵姬抚着胸口,幸好宫人低着头,没看见这一幕。
不过赵姬也习以为常,根本不怕被人看见,她摆手挥退宫人,道:“天色已晚,本宫没什么大碍,不用烦劳太医了。”
嫪毐不赞同道:“太后的身体才是最要紧,若太医敢叫苦,就拔了他们的舌头。”
赵姬嗔了他一眼,但到底没多加责怪,只是坚持不叫太医。
她只有一开始吐了口酒,后面都是干呕,又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只是思量几番,顿时就有了猜测。
这种事可不好在晚上麻烦太医,免得引起嬴政问询,甚至她连太医都不应该请。
赵姬抚摸着小腹,心想明日还是应该去宫外寻一个医者,若是果真如她所想,那就必须要尽快离开咸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