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组织新人(七)
诸伏景光很少会对一个人产生太强的负面情绪。
他天生同理心就很强,遇事总会更倾向往好的一面看。他擅长理解,擅长包容,擅长同情,唯独不擅长去恨——哪怕是对曾经杀害他父母的仇人,在看到他鲜血淋漓地倒在那里时,心理的憎恶与怨怼也都被救人的念头取代了。
他一向是这样的老好人。
但这个女人……诸伏景光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他第一次因为一个人而咬牙切齿,甚至真的产生过那种想让她从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念头。
但她的声音就像是被注入了魔咒一样,在他脑内一遍一遍地回响,还有她靠近的气息,她发间的香气,她嘴唇的触感——
停下来。
情人。情人。
她留他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用白天那些不痛不痒的碰撞来羞辱他吗?
他闭上眼睛,眼前却忽然闪现出她皓白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明显的、触目惊心的红。那是他们白天争执的时候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印记。
明明她的身体才是那样脆弱又敏感。
不。
不要想了,他要把这些念头都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不是为了接近她而接近她的,他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诸伏景光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情绪从她刚刚的羞辱当中抽离。
他调整视线,看向那个他在白天未曾进过的房门。
那是那个孩子,南风健太的房间。
这样也好,不如说这样刚刚好。他不用再费尽心思地思索该怎么接近那个孩子,他可以去试着保护那个孩子——
他敲响了房门。
里面安静了很久,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房门被拉开,里面的男孩怯生生地仰头看着他,像是一只胆小的动物,乌溜溜的眼睛里透着警惕。
“一、一之濑先生,晚上好。请、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看着这个孩子,诸伏景光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健太君,晚上好。”他单手撑着膝盖,弯着身子,将视线拉到和少年齐平,脸上带起平素温和的笑,他冲男孩伸出了另一只手:“她让我来辅导健太君的功课,所以我就来打扰你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听到“她”这个字眼,男孩的身体小幅震了一下,接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把房门彻底拉开,请诸伏景光进去。
诸伏景光原本以为这会是个和少女房间差不多的卧室,可和窗明几净的主卧比起来,这里至多能算作一个储物间。
室内很狭窄,大概不到五平米,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一张床和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屋里甚至没有安装吊灯,只亮着一盏小台灯,豆大的光点发出的昏暗光线甚至铺不满整个房间。
让一个孩子住在这种地方,这毫无疑问是虐待。
大约是过分狭小的空间里突然多出了另一个人的气息,男孩显得有些局促,他请诸伏景光坐到那张收拾齐整的小床上,自己则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桌子边。
“我在功课上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既然是樱桃大人的命令,那个……辅导的话,我该怎么做?”
简直乖巧得让人心疼。
“不要害怕,健太君,你可以放轻松一点,我不会伤害你的。”诸伏景光放轻了声音,想安抚那个少年。
可他没想到,这样的话反而像是触动了那孩子身体里的某个开关一样,他惊恐地向后退去,然后猛地撞在了桌子上,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停下,他坐到了桌子上,直缩到了墙角,将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眼睛里全是惊慌与哀求。
“别这样,一之濑先生,求求您,别这样对我……”
“我知道您是好人,我知道您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不值得,我不可以。您别离我太近,我、我怕会伤害到您……”
诸伏景光愣在了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孩子会是这样的反应。这副明显应激的状态让他有些愤怒——她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变成这样!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
“她对你做了什么?”
他问,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怒意。
“不,不怪樱桃大人……”少年抬起头,颤抖着看着他:“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樱桃大人。”
“是我害死了纯子,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樱桃大人……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很温柔的,福利院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她,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在男孩断续的呜咽声中,诸伏景光拼凑出了一点关于那个女人的过往。
不是很遥远的曾经,大概在一年前。那个时候少年对她的称呼还是“玄心姐姐”而不是“樱桃大人”。彼时的她时常会在教会的福利院做义工,陪孩子们玩耍,还会弹奏管风琴,给唱诗班做伴奏。
那个时候她有一个温柔又成熟的恋人,还有一个活泼又懂事的孩子,一家三口的生活看起来幸福又平静,直到那个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击溃了这个家庭的全部幸福。
那个孩子死了,然后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
她化身罗刹,将那些潜藏在暗处威胁着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揪了出来,但她没有杀死作为罪魁祸首的健太,而是把他带在了身边,离开了原本生活的地方。
在那之后,她总是一遍一遍提醒着健太,也提醒着她自己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于是他们都被困囿在了那个夜里,天永远也不会再亮了。
健太说,他是罪有应得,可她是无辜的。所以她痛苦的时候,就该将这份痛苦都转移到他身上。
任谁听到这样的故事都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诸伏景光原本就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也要对那个年轻的女人产生同情与怜悯的情绪了,但那样的情绪几乎在转瞬就被掐灭在了摇篮里。
他不必去理解她的痛苦,他不该去理解她的痛苦,更何况就算痛苦,也不是她那样折磨一个孩子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那只是一个故事,是在那个男孩的视角看到的,而诸伏景光其实并不太相信她的过去就是那样。
毕竟,她是组织的高级代号成员,而这个代号显然不可能是在一朝一夕间取得的。
当然,不管男孩透露出的信息有多少真实性,对于诸伏景光来说都具有相当的价值。或许他可以顺着这些按图索骥地调查到什么。
关于她曾经的恋人,关于她的孩子,甚至关于那个教会,这些或许都会成为他反客为主的关键筹码吧。
他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些问题上,这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可脑海里还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样的景象,在玫瑰彩窗投下的圣洁的光与影中,她奏响管风琴,和唱诗班的孩子们一起演奏礼赞歌。还有,她和曾经的恋人和孩子一起,欢声笑语地走过大街小巷。而这些场景依稀与今天晚餐时他们三个人围坐在桌前的场景重叠。
诸伏景光忽然忍不住地想,她要的究竟是一个情人,还是一块拼凑过去时光的拼图?
“您看起来和那个人……”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话才说了一半,便被突兀的开门声打断。女人的影子和屋外明亮的光线一并投射进狭窄又昏暗小房间里。
健太几乎是本能地收住了声音。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女人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站在门口,视线在屋里两个人的身上扫了一圈儿,然后停在了健太的身上。
短暂的沉默让那个男孩有点无所适从,只好僵硬地坐在原地。
“健太。”女人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个在黑市里搅弄风云的家伙已经找到了,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普拉米亚。我要她。你去联系仁尾神父,让他来安排之后的接触。”
“我这就去。”男孩麻利地从桌上翻了下来,垂着脑袋往屋外走。
“顺便去趟接头点,琴酒刚刚给我发了通讯,就在五分钟之前。”玄心空结拉开了桌前的椅子,自顾自地坐下:“如果你不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他那边的话,我想他会很生气。”
“我明白了。”
健太又闷闷地应了一声,接着便匆匆退出了房间。
于是狭窄的空间里就只剩下了玄心空结和诸伏景光两个。
即使想要去刻意忽略,在狭小的空间里,少女的存在感依然格外强烈。
但她似乎并没有靠近或者做点什么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桌边,把玩着一只笔筒。
那双手薄而修长,指尖呈明显的勺子形,看起来应该是常年敲键盘留下的痕迹。钢丝编的笔筒在她的手指间慢悠悠地滚来滚去,每次都像是要滚落,却又仿佛被黏住一样地稳稳停在她手上。
是很灵活的手,或许用来弹琴也的确很适合。
诸伏景光有些不合时宜地这样想。
“想救他?”
打破沉默的是少女有些戏谑的声音。
诸伏景光的视线从她的手挪到了她脸上。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菖蒲色的眼睛恰在门口透进来的光与影的交界处,看起来有几分诡异的妖冶。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正义在你们这种人的心里就那么重要吗。”
思绪一下被她的话扯回了现在。
又是这样的语气,是恶人在嘲弄正义时的丑恶嘴脸。
气血再次上涌,诸伏景光的拳头一点点地收紧。
“你……”
“到底对那孩子做了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吧,他在组织里……”
“做了什么……吗?”少女把玩笔筒的手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紧接着,她绽开了个笑容,顺手将笔筒放在了一边的桌上——不是正常的直立放置,而是倾斜着,只用笔筒开口一侧的一个点作为支点与桌面接触。
那只手从笔筒上挪开的时候,笔筒就以那个诡异的角度稳稳地立在了桌面上。
“我现在心情不错,稍微回答你几个问题也无妨。”
“让我想想,嗯……三个吧。”
“什么?”
诸伏景光没太能跟上她的思路,一时间被她新一轮的心血来潮弄得有点发懵。
“这是第一个问题?”少女轻声哂笑。
诸伏景光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不等他有更多的念头,她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
“放轻松。”
她说。
“既然我这么说了,问题你可以随便问,我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克扣你的机会。”
“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卧底,还是想从我口中得到情报的吧。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应该不会不珍惜的。”
诸伏景光垂下了眼。
是啊,他不会不珍惜,哪怕这背后可能藏着什么阴谋诡计,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回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
“之前的那个问题,你对那孩子做了什么……”诸伏景光重新睁开眼,目光里多出了一点坚定:“这是第一个。”
“他是我的一把刀。”玄心空结将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回答得漫不经心:“曾经他属于我的敌人,我们之前打过一架,他误杀了他自己的妹妹,亲妹妹。我呢,觉得他这么报废了挺可惜的,所以就把他捡回来咯。事实证明他的确很好用,如果不是他,想和铃木财团和世界一流的小说家工藤老师扯上关系可不容易。”
“啊对了,我似乎还没告诉过你。那个你想保护的小家伙可不是什么‘孩子’,像他这样经过百分之百机械改造的仿生人,在‘这边’的世界还有些用处,如果去了你们那一边,除了被停机销毁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可能。”
居然真的回答了,而且态度意外地坦诚。
她这个人……
心底里的某处似乎有一点动摇,可诸伏景光自己都分辨不清,真正冲击到他的是过于巨大的信息量,还是她此刻表现出的微妙态度。他很想追问关于仿生人的话题,但是,但是只有三个问题的话,要用在这上面吗?
他定了定神,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从把他叫到这里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有什么目的?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东西?
他太想知道了,但他完全无法揣测她的想法,无法窥知她内心的动向。可这样的问题,她会回答吗?
事实证明,是会的。
她只是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就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
“组织有一个首领,一个二把手,下面分四个大部门,分别是行动组,情报组,后勤组和实验室,每个部门有一个管理者和四个辅佐官,下面还有各分部和小组的管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首领直属的特别行动组,成员都是分部长级别,目前这个组的成员有三个,我是其中之一,也是这个组里唯一一个没有直接见过BOSS的人。”
“组织里职位在我之上的人有二十二个,同等级的人是一百七十八个。”
“我想让他们消失。全部。”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吹过海边的风,却在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上掀起惊澜。
诸伏景光张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消失?让组织里的所有高层全部都……?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只是信息量过大带来的冲击的话,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诸伏景光来说简直算得上震撼了。她甚至直接告诉了他组织的整体构成?
他的大脑在那个时刻几乎完全停摆了,他怔怔地重新打量着那个女人,那个拥有着一张柔弱又无害的脸,却能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女人。
“你……”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不是催促,也不是提醒,只是单纯地陈述,最后一个问题。
诸伏景光强迫自己滞涩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他没办法理解,从头到尾都没办法理解,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可以停下来。
最后一个问题该问什么呢?琴酒是谁?或者之前的法拉宾是谁?下一个任务是什么?这些问题好像也很重要——可比起一个组织的代号成员或者一个任务,现在更重要的显然是她明显出现了偏差的立场。
只要在她身边的时间足够久,有些问题他早晚能知道答案。
但……有一件事,他想要在现在确认。
心跳开始有些失控。
要问吗,那个对于现在来说可能有些突兀的问题,那个可能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那个问题或许并不是无关紧要,说不定那会成为突破口,成为掌控她的重要线索,所以他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出自他的私心,而是理性的判断。
他想要这样说服自己,他这样说服着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不自然的抖动。
“那个男人……你的爱人,是什么人?”
她笑了。
轻轻的,如同春日里安静绽开的花瓣。
“居然是这个啊……你还真是会给我惊喜。”
“诸伏。”
她在叫他,这一次用的是姓氏。
诸伏景光看着她,看着那双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晃动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答。可他没等到想要的答案,因为下一刻,他就听到她说:
“我的情人,这就是我的回答了。”
她的身体往椅子上靠了靠,椅背撞上了桌子,桌上原本以危险姿势立着的笔筒轰然翻倒,滚落到了地上。
她没理会,依然笑靥如花地看着他。
“三个问题回答完了,警察先生,你还满意自己所看到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玄妹: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景光:(持续性应激炸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