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李益忙道:“严重吗?”
宦官将要回答,昭昧先出言嘲讽:“只是发热而已,做什么大惊小怪。”
李益无奈道:“阿昭,那是你弟弟。”
“我才没有弟弟。”昭昧盯着李益说:“你又要去看他了是吧?”
李益解释:“他病了。”
“他哪天不生病?”昭昧嫌弃地说:“简直就是个病秧子。”
李益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我小时候你只有我,可他小时候,哼,你还有我呢。”昭昧大声说:“你说过最喜欢我了!”
“是,是。”李益哭笑不得地说:“阿耶当然最喜欢小公主了。”
昭昧不依不饶:“你答应带我去看新宝贝的。”
“是,宝贝一定要看。”李益安抚道:“阿耶只去走一趟,回来就带你去看,好不好?”
昭昧不舍地松开手,说:“那必须是很好的宝贝才行。”
“当然。”李益道:“阿耶把最好的宝贝都留给阿昭。”
昭昧忍不住笑起来,扬着脸说:“必须的。”
她蹦蹦跳跳地往回走,见到母亲,脸上笑容就散去,心中生出“又要抄书”的郁闷,也根本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时不时抬眼望向门外,满脑子都是“什么宝贝呢”的猜测。
“为什么用丞相的计策?”武缉熙又问。
昭昧心浮气躁,干脆说:“因为丞相是他宠妃的哥——”
“啪!”
戒尺在桌沿猛地一敲。砚台都震动起来。
昭昧飞走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道:“错了错了!”
武缉熙敲得那样狠,表情却平和:“再想。”
昭昧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地想。
《陈书》记载,陈末帝最大的问题就是宠幸贵妃,对她百依百顺,甚至以贵妃的哥哥为丞相,而丞相嘛,就像大多数奸臣那样,能力不见得强,总想欺上瞒下,等到周军兵临城下,他出了个狗屁计策,害得陈末帝亡了国。
那为什么三个人出计,陈末帝偏用丞相的呢?
昭昧心想:这就该去问陈末帝嘛,和我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武缉熙放下戒尺说:“休息吧。”
昭昧猴一样蹿了出去,到庭院中,见到来人,激动地大喊:“阿娘,素节姊姊来了!”
李素节微微一笑:“公主。”
昭昧抱着她的手臂,紧紧贴在一起,埋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李素节道:“老师那边有些事情。”
有些事情。
这个说法激起昭昧的回忆。
贺将军为什么不来?阿耶也是这么回复阿娘的。有事。
她想和李素节说说这事,可没几步就来到房中,当着母亲的面,她咽下了话头。
武缉熙问:“最近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李素节低头:“您知道的,我不能说。”
武缉熙说:“贺将军有五日没来了。”
“……殿下。”
“贺将军掌京城兵马,连他也出动了——”武缉熙陈述似的问:“他们已经打到京城了?”
李素节猛地抬头,和武缉熙四目相对,她不回答,却什么都说了。
昭昧一脸懵懂:“什么叫打到京城了?外面在打仗吗?”
李素节似乎忘记昭昧的存在,垂着眼眸轻声问:“您何不劝劝陛下?”
武缉熙道:“你也觉得他会听我的?”
李素节摇头:“我只是,只是不想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这是……大周啊,殿下。可是您呢?”她抬头,直视武缉熙道:“您已经放弃了吗?您说过的话,全都忘记了吗?”
“嗯。”武缉熙平静地说:“忘记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李素节却瞬间红了眼圈。
“愿挽大周颓势,致山河太平。”她声音微哽:“十多年了,我还记得这句话——可您却说忘记了?您只是不愿去做,您只是——”
她咬牙压下澎湃的情绪,轻飘飘地说:“您只是好好地做着您的皇后罢了。”
这时候该有人骂她一声“放肆”。
可宫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们三人。李素节激愤不已、武缉熙无动于衷,而昭昧听她们说话,总像隔着层窗户纸,既懂,又不懂。
山河太平这样的话,史书里的帝王将相们常说,可母亲是皇后——不过,皇后也是能够进入史书的,这么一想,似乎差不多。
宫殿陷入沉默。两个人相对而立,又不说话,昭昧觉得无趣,跑去逗笼子里的雀鸟。
鸟儿吃饱睡足,正在梳理羽毛,她手指伸进去,逗得它左蹦右跳,口中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鸟声打破了安静。
李素节冷静下来,说:“是素节失言。”
武缉熙摇头,道:“我说出那句话时,也是你这样的年纪。”
李素节抿唇不语。
“但是,素节啊。”武缉熙笑着,笑意很淡:“有件事情,你不明白。”
昭昧的耳朵竖起来听她们说话,手上动作也不停,早把雀鸟从笼中捞出来,不断地抚摸,感叹它的羽毛真是又滑又软。可还没有多久,突然,手中一空。
抬眼时,就见她的鸟落在武缉熙手中。可怜的雀鸟拼命地挣扎,武缉熙一把抓住它的翅膀,用力一折。
“啁——”雀鸟发出绝望的哀鸣。
武缉熙折断了鸟的翅膀。鲜血自两侧缓缓流下,染红她的双手,又落到地面,滴答,滴答。
昭昧惊住了。
李素节也惊住了。武缉熙走到她面前时,她仍一动不动。
武缉熙拉起她的手,将鸟儿放到她掌心。
“你说,”武缉熙问:“它为什么不飞?”
李素节愣怔地低头。雀鸟的身体抽搐着,翅膀扑腾着似乎还要飞,可只是躺在血泊中,动弹不得。
她看看那只鸟,又抬头看武缉熙。武缉熙依旧一派从容,可李素节却被刺痛,不知是为了什么,声音嗫嚅:“殿下……”
“啊!”昭昧总算回神,惊叫一声:“我的鸟!”
她冲过来,看着李素节掌中的鸟,眼见它奄奄一息,猛然转身,难以置信道:“那是我的鸟,我的鸟。你杀了我的鸟?”
武缉熙问:“不能杀吗?”
昭昧气得涨红了脸:“那是我的鸟。它本来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杀了它?”
武缉熙问:“活得好好的?”
昭昧的胸脯起伏着,半晌,大声说:“我不会理你了!”
她掉头冲出宫殿。
那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鸟。它是燕隼,看起来不漂亮,却是北域祁连进献的珍宝。燕隼性情凶残,很难捕捉,成年后无法驯服,必须从小接触才会亲人,可小燕隼又极难捕捉,所以很少有人将它驯服。阿耶把燕隼送给她,她一直很珍惜,为它准备了最精致的笼子和食物,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直到能够在她手中啄食。每次抚摸它的羽毛,想到它这样乖巧是因为自己,她就会很开心。
可现在,它死了。
折断了翅膀,会死吧。
凭什么,就为了问一句它为什么不会飞?
它本来会飞的,可她却折断了它的翅膀!
昭昧越想越生气,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竟无路可走,抬头时发现来到了宫墙旁边。
往日里觉得偌大的后宫,此刻竟变得这样小,轻易就走到了头。
她怔住,看着一丈高的红墙,想起了阿娘和素节姊姊说过的话。
贺将军出战,意味着兵临城下。
外面。外面发生了什么?
视线落在墙头,她一步、两步、三步地向后退去,到足够远的位置,站定。
冲了出去!
她跑得风一样快,瞬间来到墙边,一跃而上,双足交替蹬在墙面,手臂轻松勾住墙头,向上一拽,把身体拉了上去。
她稳稳地落在墙头,站起身时,看到了后宫的外面。
外面依旧是重重的宫殿,一座座红墙隔开一座座宫殿,放眼望去,仿佛无穷无尽,而视线的极点,是另一座墙。
比所有墙都高的红墙。
昭昧知道,那是皇宫的围墙。阿娘说过,那墙高有三丈。
那三丈高的墙隔断了她的视线,她始终看不清墙外面的京城是什么模样。
何况,京城外面还有高墙。
战斗应该发生在那里。
昭昧叹了口气,跳下墙,拍着手上的灰土往回走。
她抄了那么多史书,当然知道,如果有兵马打到京城,那多半意味着要亡国了。可亡国的概念实在太模糊了,总说着大周大周,可国又是什么呢。
不过,只在史书中见过的场面竟然要在现实中发生,倘若大周真的亡了,那她也算见证了历史吧。
昭昧波澜不惊地想着,不由自主地往她和阿娘同住的坤德宫走,走到半路,又想起她最喜欢的那只鸟,脚步一滞,又折回路线,漫无目的地往别处走。
这时候她又觉得后宫确实很大,只住着她、阿娘和素节姊姊——勉强算上那个病秧子,空空荡荡的,走了这么远,竟连宫人都见不到几个。
忽然,她听到动静。循声看去,远处聚集着几名宫人。她蹑手蹑脚凑过去,听到有人说:“你们怎么还不走?”
“您不是也没走吗?”
“我这把年纪了,走不走又能怎么样。倒是你们,年纪轻轻的,总得逃出去才能活。”
“……我们只是想再攒点儿钱,有了钱,才能活下去啊。”
“公主平日里送你们的还少吗,哪里就差这么几天,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再等几天就走。”
“你们简直是——哎,只怪这宫里太安静了,外面都闹成那样了,你们在这里还觉得好像没什么事儿似的。”
“谁说不是呢。我们好歹知道,可殿下和公主,恐怕现在还不清楚呢。今儿个殿下那边又死了一个,想也知道,肯定又没管住嘴巴。”
“谁能想到呢。本来以为外面都那样了,陛下肯定顾不上这种小事,谁知道就、就那么死了……”
“是啊。我们放她去找殿下,还以为殿下能够帮忙呢,谁成想……殿下的心可真硬。”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这些年就为了这事,宫里死了多少人?哪一次她向陛下求过情?她就是铁石心肠。”
“慎言!”
“反正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几人一阵叹息。
等她们散去了,昭昧才从树后走出来,盯着她们的背影,皱起眉头。
她决定去找李素节。
李素节是后宫司籍,兼做昭昧的伴读,在坤德宫内有值房。昭昧找到她时,她正在值房里,捧着那只折翅的燕隼,小心翼翼地为它包扎。
昭昧问:“它还能活吗?”
李素节说:“我不知道。”
昭昧说:“扔掉吧。”
李素节动作一顿,抬头看她。
昭昧重复:“扔掉吧。”
李素节又低下头去,继续包扎,说:“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它吗?”
“但是,即使能活下来,它也不会飞了。”昭昧说:“可能连路都走不稳。”
李素节说:“至少还活着。”
昭昧说:“那样活着有什么用。不如死了。”
李素节没有立刻回答。包扎进行到最后一步,她耐心地系上蝴蝶结,把燕隼放进笼子,里面铺着软褥,放着清水和食物。
做完这些,她说:“谁知道呢。也许它还能走路,也许它还能飞——只要它活下来,就什么都有可能。再或者,它真的不能走、不能飞,它还可以选择继续活着还是静静地死去。”
昭昧有点生气:“你总是这样。”
“不是啊。”李素节笑笑,看着燕隼,像看着别的什么东西:“只有这只鸟,我是真的希望它还能飞。”
昭昧看她这么坚持,也就不说什么。她本来也不是为这只鸟来的,就问:“今天宫人被杀的事情,你知道吧。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李素节讶异:“怎么忽然这样问?”
昭昧挽着她的手臂:“就突然想知道了嘛。”
李素节看着她。她改口说:“好吧,她是因为说了什么才死的,而我……和她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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