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李素节有些奇怪,眼神跟着她们追过去。她们走到不远处树丛里,和等候的另外几位娘子会合,又继续走远,慢慢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昭昧托腮看着她们离开,问:“她们去做什么?做工吗?”
李素节觉得不像,又怀着一点希望。这里虽然条件好些,可女人不能做工,不做工就没有肉吃,她还好,总归是成年人,可昭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肉根本不能坚持。
她转向隔壁娘子的丈夫,想问他是什么情况,可他仰面朝天,正睡得呼哧呼哧,嘴巴张着流出涎水,偶尔抓两下袒露的胸口。李素节开不了口,只好对昭昧说:“等她回来我再问问。”
昭昧也见到那男人的睡相,跟碰到脏东西般移开视线,嫌恶地皱眉:“他怎么不去做工?”
李素节轻声:“……可能是累了休息吧。”
或许是累得太狠,男人的呼噜声震天响,震得昭昧已经握住刀柄,这时有人走过来,拍他两下,嘴里叫他名字。
男人醒过来,见到来人,抽搐着清醒,鬼鬼祟祟地看一眼周围,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就麻利地站起身,把男孩交到女孩怀里,说:“你先照顾弟弟。”
七八岁的女孩抱不住两三岁的弟弟,险些把他砸在地上。男人连忙接住,发愁地啧了两声,掂量半晌,直接抱着男孩走了。
隔壁只剩下女孩。她孤零零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突然哭起来。
哭得昭昧心烦意乱。她本想休息,却半点不得清净,忍不住叫:“哭什么哭?”
女孩吓了一跳,压抑着声音,哭得一抽一抽的。
李素节安抚昭昧道:“大人都不在,她年纪小,难免要哭的。”
不知想到什么,昭昧忽地咬住嘴唇。
“喂。”她启唇,问抽噎的女孩:“你大人是不是不要你了——”
李素节捂住昭昧的嘴。可是迟了。女孩愣住,迟钝地把话在脑中转一圈,尖叫:“才不会!”
李素节有些头痛:“她年纪那么小,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吗?”昭昧反驳:“又不是我抛弃她的。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她们可能都去做工了。”李素节试图解释:“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吗。”昭昧尖锐道:“所以带着弟弟走了——弟弟会哭,姊姊就不会吗?”
李素节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呵。”昭昧别过脸:“但愿她们只是去做工。”
她们再没说话。
隔壁的女孩体力不支,哭着哭着睡着了。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体虚乏力的人经不起消耗,渐渐的,李素节双眼迷蒙,将要入睡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她以为眼花,定睛一看,当真有人冲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女孩要跑!
“站住!”李素节登时起身。
贼人听到,跑得更快。
流民们扎堆聚集,可没人阻拦,她们麻木地看着一切发生,而小吏已经习惯,根本无动于衷。好在密集的人群多少阻碍了他的行动,他抱着女孩跑出没几步,李素节抓住他手臂,厉声道:“放下!”
贼人猛一甩手臂,险些把李素节掼在地上:“松开!”
李素节拐住他的腿。
贼人急着脱身,胡乱蹬了几下,没有摆脱,用力一踹。
李素节吃痛,拧紧了眉头,动弹不得。
贼人趁机要走,女孩反应过来,拼命挣扎,用力在他手臂上咬下,他大叫一声,把女孩扔在地上,又是一脚踹出去。
这一脚能将李素节踹得痛苦扑倒,倘若落在瘦弱的女孩身上,能夺去她半条命。
可这一脚并没有落下。
昭昧习惯了砍人砍头,知道如何在刁钻的颈骨间嵌入自己的刀,可她没有砍过人腿。刀在腿骨处折戟,她手腕一转,索性豁掉他大片血肉,露出一截森森白骨,和满地淋漓的血。
贼人跪倒在地。
她踩上那截白骨,回头问李素节:“你没事吧?”
李素节说:“我没事。”
昭昧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脚下碾着贼人的腿。
贼人终于从疼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听说李素节没事,便开始哀求饶命,说些要送女孩去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的话。
昭昧听了几句,不耐烦,便砍了他的脑袋。挥舞着刀甩掉上面的血,她往回走,挽着李素节手臂问:“他是做什么的?”
李素节看着刀身的血,叹了口气,说:“人牙子。”
她们带着女孩往回走,路过时,每个人都盯着昭昧手里的刀。走到休息的地方,昭昧手一松,刀砸在地上,她也跌坐下去,摊平说:“好累。我要吃肉。”
李素节压低声音:“还有一块肉。”
“算了,”昭昧舔了舔嘴唇,按捺下去:“吃掉就没有了。”
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昭昧趴在地上强迫自己睡觉。李素节却睡不着,盯着女孩,生怕她再被拐跑。可李素节心里也清楚,她能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能帮得了一人,却帮不了所有人。失去大人的庇护,她们就是肥美的羔羊,而那些曾被大人抛弃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多半落到同样的下场。
可她只能顾得到眼前。
眼前,女孩睡中仍皱着眉头,时不时抽抽鼻子,不知道是不是梦里也见到大人抛下自己离去。但她还没有醒来时,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先后回来了。
李素节笑起来。昭昧醒来见到,循着视线看过去,扬起眉毛:“她们没走啊。”
“嗯。”李素节欣慰道:“也并不是所有大人都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昭昧看着那个女孩,她正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收回视线,陈述道:“如果抛弃,还是会先抛弃姊姊。”
李素节想说,姊姊和弟弟的选择,其实和是姊姊还是弟弟没有关系,可她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对公主更残忍,终究没有开口。
昭昧也再没有提起,只是闻到隔壁传来的肉香,眼睛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回来的娘子取出一块肉,巴掌大,手指厚,味道扑鼻,吸引了周围好几家的视线。她把肉交给丈夫,丈夫把它分成几块,筋络撕开散发更细腻的香气,不少人动着鼻子往这边嗅闻。
昭昧深吸一口香气,肚子跟着叫唤起来,越叫身体越虚,好像掏空全身力气去勾那抹香气似的。她再也忍不住,翻开冷水罐,取出烤好的马肉,一咬一大口,李素节想阻拦都来不及。
昭昧已经囫囵咽下去,李素节才说:“该挑一挑,有的部位可能坏了。”
昭昧哪里顾得上,分出一份给李素节已经是底线,一旦开了口,就不管不顾往嘴里塞,眨眼间吃得干干净净。又躺回去,摸着肚子舒坦地说:“看来她是真的做工去了。”
李素节吃完马肉的时候,隔壁一家也吃完了,个个都在舔手指。她走过去问娘子做工的事情,娘子有点惊讶:“做工?”
李素节问:“您的工作是在哪里找到的?”
娘子脸上一红,看一眼丈夫,支支吾吾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就去……再去小吏那里问问吧,可能有时候就有了。”
她说得遮遮掩掩,不像真话,但李素节还是去了。她必须去。
然而,回复依然是“没有”。
没有工作,就没有饱饭、没有肉,只有每天一碗粥,和未来连粥都没有的、通往邢州城的前路。
明明吃了一块马肉,李素节却没了力气,她坚持了几步,到树根底下坐倒,屈腿抱住膝盖,深深地呼吸,来压下心头那些滞涩又激烈的情绪。
闭上眼睛,思路更清晰,她再清楚不过,邢州城就在眼前,家就在眼前,只要坚持,总不会死在路上。
但是,能坚持吗?
在马背上颠簸,受刀剑割伤,惊惶、恐惧、疲劳、饥饿一路伴随,还有庞大的心理压力和掏空自我的无力,铺天盖地,像棺材板沉闷地压在脸上。
她也才二十岁。可昭昧唤她一声姊姊。
李素节哭不出来,也没力气哭泣。她放空大脑,伏在膝上,听自己的呼吸。她试着屏息,可这个动作累得很,没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她意识到,比起不再呼吸,自由畅快地呼吸居然才是最本能最轻松的事。
人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她抬起头,扶着树起身,慢慢往回走。
路上有人拦住她,问:“听说你想做工?”
“嗯。”李素节不抱期待地问:“你有吗?”
“我有。”对方说:“不仅能提供肉,什么吃的用的,只要你想,我都可以提供,活儿也不累。”
李素节诧异抬眼。发现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她升起警觉:“女人也能做?”
中年女子信誓旦旦道:“放心,就是女人做的工,我这儿有好些女人都在做呢!”
一窍贯通,李素节想起她是谁了。她绕开女子说:“不用了。”
女子抓住她手臂劝道:“你不是还带着个孩子吗?孩子可不禁饿。”
“我不会去的!”李素节厉声说着,挺直腰杆从她身边走过,心底涌出一股悲哀,不禁叹息。
她叹息得够多了。
回去时,昭昧躺在那里,正抱着肚子呻、吟。李素节问她怎么了,昭昧脸都皱在一起,说:“吃坏肚子了。”
李素节说:“可能是马肉的问题。”
不管是什么问题,结果已经造成了,吃下的肉不仅没有补充体力,反而让昭昧的身体更加虚弱,她走路时两条腿都打颤,干脆躺着,有气无力地问:“找到工作了吗?”
李素节摇头。
昭昧不想再说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只想睡觉,好像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能熬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隔壁隐约有哭声飘过来,睡熟了还能屏蔽,可肚子也翻搅着疼起来,昭昧翻来覆去想要借睡意忍过去,实在忍不过去,只能强撑着身体起来,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挖坑拉屎。
聚集了这么多人,附近的环境本来就差,很多人甚至没有挖坑埋屎的意识,昭昧却受不了,一定要走到足够远,可飞流直下的气息仍然熏得她几乎要晕过去,好不容易结束,松开捂鼻子的手,一股更强烈的香气飘过来。她闻到了肉的味道。
被掏空的肠胃顿时活跃起来。
昭昧脚下虚浮,闻着味儿飘过去,看到树丛掩映中,有两个人正围着一口锅,锅里炖着肉。
他们盯着锅里的肉,时不时咽着口水。
一个人问:“能吃了吧。”
另一个人说:“再忍忍呢。都忍了那么久,还差这会儿吗。”
先开口的又说:“以后要是一直能这么干,倒也真不急这一次。下次轮到你了吧。”
另一个人又说:“就咱俩还不够,得再找几个人交换。”
昭昧认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窝在她们隔壁的男人,另外一个的声音也有点耳熟。
昭昧顾不上细想,肉味就在鼻尖,勾得她蠢蠢欲动。手指有些发痒,她打算回去取刀,再把肉抢过来。
正要走,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她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