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冬
“殿下觉得糖人如何。”
午后,沈皎借着阳光袖子才算干透,金色晶莹剔透的糖人在大爷手中变幻无穷。
萧容景眼巴巴望着点头,不一会嘴角湿润,卢二眼疾手快拿帕子擦着,看样子是馋的。
“殿下挑个喜欢的样式。”
萧容景双手捏着玉兔坠搓划,他低头瞧了眼犹豫片刻,随后弯起眼睛,咧嘴笑道:“姐姐,我要兔子的。”
等安抚好萧容景,沈皎便往城西方向一直寻,身后萧容景心满意足吃着糖人,一路跌跌撞撞,卢二跟奶妈一样护着,哄着。
转眼已是夕阳西下,黄昏之时,寒冬大道染金光,看似暖和,却只是虚像。
终是敌不过寒风穿巷,卷起衣袍和街边枯叶,忽得,闹市之人皆裹紧袄子。
沈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少女额前青丝后拂,鼻尖一点红,与脸上胭脂相契。
她往前再走了几步,仅是几步人流便稀疏。
沈皎加快步伐,直至落叶飘零,两岸残屋破檐,黄土之上,孱弱身躯的少年拉着残缺一个轮子的木板车凄凉前行。
木板上用稻草席盖着具尸体,石头颠簸,草席碰斜,露出女尸姣好的容颜。
车轱辘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格外响,天边霞云熔金,但眼前之景唯有荒凉二字。
“这位小少年,请留步。”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似穿过枯枝的碎光。
沈皎提裙向落日跑去,脑后发髻系着两条红绸带,随风飘荡。
少年身体一顿,
少顷,他侧头,夕阳勾勒轮廓,双眸如深潭,溅出一分诧异。
往事流转,仅目光相视,沈皎便喉间一哽,背后发凉,仿佛下一刻她便被割喉,血溅三尺。
沈皎捏紧拳,强装镇定。
杀人不眨眼,权倾朝野的首辅陆之慈,此刻还只是可怜的陆阿悲。
纵然粗布单薄破破烂烂,但陆阿悲身板挺得很直,扎着高高的马尾,肃杀之气隐隐在少年身躯中流淌。
原是陆阿悲被地痞流氓欺负,错挡了沈府马车。可如今看样子,陆阿悲已被揍完,少年薄唇渗出鲜血,连粗布衣上也是,看来是揍得不轻。
卖身葬母,陆阿悲是娼生子,人人皆唾弃,怎卖得出去。
沈皎叹气,目光从车上的女人移至身后的萧容景。
她一把扯过傻愣吃糖的萧容景,嘴角绽出一抹甜笑,念出原词,“景哥哥,他好可怜啊,我让小满把他买走怎样。”
萧容景吃完糖人,馋意未尽,舔着手指上的糖浆,他眨眼听不懂沈皎说的话,只知道点头跟着她,她就会给自己买糖吃。
于是傻愣点头,活像个孩子,“好,好。”
沈皎叹气,好是吧,那他可以滚了。
“卢二,你快带殿下回去,趁早让御医好好看看脑子。”
可萧容景忽扯住她的袖子,拽得紧紧的,瞥了眼欲要上去的卢二,警惕提防硬说他是个坏人。
沈皎无奈,拍了怕他的手背,语气温柔道:“听话昂,卢二……哥哥不是坏人,姐姐让他给你去买糖好不好。”
他傻愣点头,抓住衣袖的手松开,片刻又紧紧拽住。
天爷啊,谁家炮灰女配带娃,娃还是男主啊。
沈皎忍住内心哀嚎,唇笑,眼不笑,语气尽可能温柔。
“乖,姐姐一会就来,你先跟卢二去买糖。”
枝上寒雀叽喳,北风呼啸卷起挂霜落叶,少年埋头望地上蚂蚁逆风爬行。
待骗走萧容景,沈皎叹气,她也该按剧情任务,露出丑恶嘴脸了。
少女双臂环在胸前,踏着清脆的枯叶步步上前,冷哼一声。
“咳咳,知道我是谁么,我乃吴兴沈氏千金,我阿爹是立下赫赫功名的右都督,做我沈皎的奴才要聪明,手脚麻利,忠诚,以我为主。”
陆阿悲静静伫立,少年眼眸晦暗不明,吴兴沈氏,兜兜转转竟还是去了那里。
十六年白驹过隙,偌大贵胄家族,终容不下一个娼,一个早产婴。
城西荒寒,风亦是,沈皎是哆哆嗦嗦说话的,眼前少女稚气未脱,毫无气势,像是狐假虎威。
沈皎知道,沉默的少年听到吴兴沈氏这四字时在想什么。
天色渐晚,早日完成任务,早日打道回府吃东西,沈皎足尖抵着泥地活动,准备按照剧情,刁蛮地把瘦弱的陆阿悲踹到在地。
“咳咳,你若敢对我不敬,小心……”
我打断你的腿!
可惜西城的地未修缮,石头大大小小陷在泥地里,比沈皎还刁蛮。她刚抬起脚便被绊倒,直直往前摔。
正好摔向眼前的少年。
日落西山,渐渐吞噬最后一抹红光,颈间的长命锁与璎珞交缠在一起,碎响不停。
陆阿悲眼前一暗,他如远山的眉微蹙,霎那间,恍惚中,初春的温暖覆盖住已麻木的寒冷。
并带着忍冬花的气息。
少年身体一僵,往后踉跄几步。
与此同时屋檐上瓦片掉落,正中他原来的位置,四分五裂。
小满吓得张嘴,她家小姐抱着个外男,这传出去那还了得。
她赶紧望向四周,还好是在旮旯处,此处无人,一巷之隔的街市,小贩正在整理摊子,并未注意这边。
许久,沈皎半睁开一只杏眼,她慌忙后退,倒不是害羞,她抱得是啥!
那可是一头狼,就算现在是狼崽子,那也是吃肉的。
“多谢,小姐。”
沈皎抬眉,只见少年弓腰双手一拱,她视线移至脚边的碎瓦片,顿时心中清明,本能摆手道:“无事。”
说完她便吃惊,转尔冷哼一声,昂起头。可天杀的沙子正中眼睛,她边揉着眼睛,边指着少年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道。
“这也太破……太脏了。小满,回去给他几件好衣裳,别扰了……本小姐的面子。”
沈皎说完便转身,这风分明就是向她吹的,果然炮灰是连老天都不喜欢的。
陆阿悲愣在原地,
她怎红着眼睛,哭了。
他低眉,瞧着满是布丁,占满鲜血与泥土的麻衣,或许,她是在可怜他。
这是第一次,他不是很喜欢这种被贵胄可怜的滋味。
仿佛他生来便是一条狗,打够了,踢够了,再摸摸头给口饭。
可是,他不是狗,但生如狗。他需要饭来充饥,哪怕毫无尊严,猪狗不如地活着。
他得活着啊。
“喂,跟上啊。”
他抬头,贵女沈皎向他招手,与四周贫瘠荒凉迥然不同。
她身边的侍女不耐烦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悲,娘姓陆,我叫陆阿悲。”
少年抬脚上前。
带着他娘。
沈皎让小满塞了几个银两给陆阿悲,让他选块好地,把他娘葬了。
小满雇了辆马车,一路至城东沈府,天色黯淡,府邸气派荣华,门前石狮扬首欲驰。
丫鬟掀起帘子,沈皎才从车中探出头,门前小厮便急急往里喊,“是三小姐,三小姐回来了,快去禀告夫人。”
沈皎心中大惊不妙,得挨一顿骂了。
她提裙,催促小满走快些。少顷,才跨过门槛踏进府内,便听厉声,“皎皎。”
沈皎抬头,眼前妇人雍容华贵,额前黛青抹额中镶珊瑚珠,一双丹凤眼微蹙,不威自怒,仅仅一扫,便让人不寒而栗。
打着寒颤的沈皎搓臂取暖,妇人旁边的侍女秋分抬起下巴使眼色,意指上前。
沈缓缓挪步上前,埋头眼睛向上观察妇人的神色,随后晃着妇人的袍子讪讪而笑。
“阿娘,今怎来接儿了,外面多冷,快些进去吧。”
谢兰意低眉,见沈皎嬉皮笑脸,脸色更冷。
“你还知道回来啊。”
沈皎抿唇,眼睛眨巴向阿娘身后的秋分求助。
秋分叹气,小姐自小顽皮,是夫人的掌中肉,也是夫人的肉中刺。
“小姐,今儿大小姐回来说是三姐儿掉水里了,这么冷的天,夫人哪能不担心。再一听,大小姐说三姐儿先行一步回来了,可小姐哪回来了,倒是小姐的马车回来了,马夫说三姐儿跟着个傻子走了,这夫人哪能不急,派人寻了小姐好久。”
沈皎鼻酸,喉咙一哽,自古严母出贤女,可她偏偏只能是个蛮女,注定是要被唾弃,注定让家族蒙羞,注定不得善终。
“阿娘,女儿知错了。”
沈皎眨出几滴眼泪,像往常一样撒娇认错,阿娘吃这套。
沈夫人扣手往女娃脑门上重重一敲,疼得沈皎龇牙咧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沈皎捂着额头,见阿娘笑了,连着秋分和小满都偷偷笑。
她撇撇嘴,想起秋分说得傻子,或许等明日,二皇子成了个五岁孩童的事情就举京皆知。
于是在去往堂屋的路上,沈皎便将二皇子撞傻的事情大致说与阿娘听。
沈夫人垂眉,斟酌片刻,最后轻轻拍了拍沈皎的手背,叹息道:“也罢,也罢。”
萧容景野心勃勃,半脚踏在朝廷漩涡中的谢兰意怎不知,自丈夫战死沙场,她独自一人撑起大房已十一年有余。
心中所愿有二,一双子女平安健康,吴兴沈氏永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