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众神，各司其职，不得玉帝恩准，不可私自下凡。

哪吒会从天庭里偷跑出去，我不奇怪，但他向来聪明，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让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惊讶之下，原本想要和三圣母说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具体和三圣母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走在路上像踩在云里一般浮着，没有一点实感。

……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三圣母的目光不知怎的又落到了凡人书生离开的方向上。

鬼使神差的，我喃喃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喜欢他？”

突然被直接戳破心思，三圣母惊讶地回过脸来看我。

我别过眼，不想面对她的眼神。

这要是换了其他神仙，突然被如此冒犯，肯定会和我闹翻脸，但三圣母的性子却温和得很。

惊讶一瞬后，她小声地答了我的话。

“原来三公主当真看出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愧疚，“怪不得特地折返回来，与我说这许多。”

“抱歉，”我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自己不小心惹下的祸，向她保证，“我不会和旁人提起此事的。”

想了想，我补充：

“我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仙凡有别，天道无情。三圣母尽忠职守，守护华山，庇佑每一个华山子民，那书生不过是众生中如此渺小的一个，和你庇佑的其他子民并无不同，三圣母缘何对他如此另眼相待？”

“值得吗？有必要吗？”

在我的追问下，三圣母露出疑惑表情，她再度将目光投入华山之中，随后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我。

“我也不知道。”她道，“三公主说的这些，我还都没有想过。只是就像我喜欢华山，喜欢山上的每株花、每棵草一样，我见了他就觉得欣喜，可真要说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我倒比较不出来。我只是喜欢见到他罢了。”

她又陷入沉思，我们的对话无疾而终，我陪着她站在原地。

她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而我一直看着虚空之外几千年前的茫茫东海，在山林之中的层层绿浪里恍然看见翻涌而起的白色浪花。

……

大概过了很久，我才向她拜别，抽身回到记忆里的东海畔。

在华山上，我看见的东海茫茫一片蓝，广阔无垠，浪花总是裹挟着泡沫扑在岸上的大石上，留下深色晦暗痕迹。

而当我真的飞到东海畔，我却恍然发现，这里的海水没有我记忆中那么蓝了，它蒙上了一层阴暗的雾霾。

我到底多少年没有仔细观察过东海了呢？

我在海边找了个地方，随意地盘腿坐了下来，海风里有湿漉漉的味道，一闻到这味道，我就能想起我每次即将要从空中跳入海面时的景象，这味道连接着回忆。

除了这些画面之外，还有一些别的。

比如大风刮来时凌乱飘起的头发，走在前方的少年笔直的背影，在我眼前飞舞的红绫……

偶尔在那红绫之下，他会转身回过头来，向我伸出手，摊开的手掌心上躺着一枚形状完整的小贝壳。

“你不是喜欢戴这些玩意儿吗？”他理所当然地露出带着点得意的笑，不由分说地把随地捡起的贝壳别进我好不容易拜托鲛人帮我整理好的发髻中，“来，戴着。”

我难得气愤地剁起脚喊他的名字：“哪吒！”

他假装无辜：“怎么？给你礼物你不要？”

我：“我是公主，公主不带这种破烂！你还把我头发弄乱了！”

“不都是贝壳吗？有什么区别？”他无所谓地撇撇嘴，甚至还故意又伸出手来扯我的头发，“乱了就乱了，反正你打扮成什么样都没人看。”

……

想着想着，我站了起来，沿着旧时的回忆在海边漫步起来，菩萨还交代了我两件事情要办，但我现在只想歇一会儿。

华山救人的事十万火急，没我不行，但白素贞和金箍棒的事情却有我没我都一样，我顶多能帮点小忙，却影响不了大局。

休息一会儿，不会怎么样的。

海滩上除了翻来覆去的浪潮，和盘桓的海鸟，没有一点多余的动静，地面上也没有我所熟悉的少年的脚印，但我却仍然低着头追寻着记忆中的踪影。

走到一半，竟然真的让我撞上了记忆画面里的主人公。

哪吒正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背着日光投下一片大大的阴影，完全将他遮挡起来。

他坐在阴影中，一声不吭，一只腿曲起，一只手靠在膝上，大概是发现了我，懒懒地抬起眼来，看了看我。

我停下脚步，和他对视起来，一时拿捏不准他是我记忆中的幻象还是现实存在的真人。

我还没开口询问他，进行验证，他倒是先说起话来了。

哪吒这次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和，一点也看不出来上次我们俩见面是不欢而散，也看不出来他正在被天庭到处搜查下落。

“巧了，”他道，“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

“这里离东海龙宫最近。”我刻意撇开我是来追忆往昔的事实。

他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姿态很是随意：“哦，好像是吧。”

接着我们便相对陷入了沉默。

我后退了一步，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习惯性地有点不想面对他。

但是下一刻，我马上又想到，我有事要问他，于是停住了脚步。

但哪吒却在我动作的一瞬紧绷起来，眉头也动了动，他往前仰了一些，似乎想要叫住我。

但最后他却也停下了动作，让我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刚才发现的这些变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

或许他只是不想和我待下去了。

我没有将这疑问问出口，生怕得到一个无法承受的答案，于是挑了个更安全的话题，道：

“你没有得到允许，私自下凡，已经被天庭发现了，他们在找你的下落。”

哪吒挑眉，表示自己对此事早有预料，语气轻蔑：“是吗？”

“你不回去吗？”我问。

他却反问：“和你有关系吗？”

问得很好。

的确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我抿紧唇，决定不再多嘴，低下眼，留下一句“抱歉”，这下是真的没什么好和他说的了，抬脚后撤一步，下定决心要离开。

“喂。”他的声音却忽然急切传来。

我抬起脸，他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他问。

“和三太子无关。”我用尽量礼貌的语气回复他想通的话语。

“怎么无关？”哪吒这会儿却蛮不讲理起来，拧起眉头，凶恶地道，“你不是说你欠我的、会还给我吗？”

我选择沉默，没有答话。

不是因为我不想履行承诺，而是我确实觉得我欠他的，但我没想到他会向我讨这笔债。

“带我走，”然后我听见他的语气低了一些，可能是我的耳朵突然不太好使了，我竟然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丝恳求意味，“我不想回天庭了，敖丙。”

他让我把他藏起来，成全他过一次真正自由的、不受约束的生活。

“可是我能把你藏到哪里去呢？”我不禁问他，“斗战胜佛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如来的手心，我连筋斗云都没有，能帮你做什么？”

“四海疆域，”这时候，他和我说话倒是比之前都要流利了许多，显然早就有了类似的念头，“不都归你们东海一族主管吗？”

“你要和我下海？”我疑惑地跟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因为不想回天庭？”

至于吗？

哪吒在想什么，我果然一点都猜不透。

真奇怪啊，两千年前，我磨破嘴皮，缠了他大半年，他才勉强松口去龙宫看看，最后也没有去成，现下，他竟然主动要入海。

菩萨常说，世事无常，果然如此。

“海里什么都没有。”我最后试图改变他的心意，“又冷，又湿，又黑，又静。你不会喜欢的。”

哪吒喜欢的是海面上的一切，海面上的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他还喜欢人潮和热闹，喜欢敞亮干燥又温暖的房间。

我太了解他了。

但他却仿佛看穿了我正在想什么一般，蹙起眉头，反驳起来，语气斩钉截铁的带着武断：

“我已经不要那些了，我现在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在海底。”

“是什么？”我问。

他开始沉默，片刻以后，抬起眼来，长久地和我对视。

我在那看不透情绪的目光对视中悻然落败，率先逃开。

哪吒这时才道：“你会知道的，但你要先带我去海底，你答应过的。”

“看来我欠你很多。”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道。

不光有那笔生死债，还有一句又一句的承诺。

我只是忍不住想要自嘲，他却毫不客气，一口咬定下来：“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又沉默了一瞬。

哪吒在这沉默之中，理所当然地催促起来：“不走吗？你又想反悔？”

“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反悔过。”我纠正他话语里的错误。

他却笑了笑，那笑意谈不上多友善，带着点嘲笑和讽刺，但又不是全然的恶意，复杂得我说不清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情绪。

“有的，”哪吒说，“多了去了，只是你现下都不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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