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折磨她
倘若不是后来太子逼宫失败,卫家一门被定罪谋反,曦珠不会知道秦令筠对她有着那样的心思。
前世和秦令筠初见后,青坠就告诉她,那是秦家长子,而今三十三岁,才升任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很受皇帝器重。别看秦大爷相貌沉沉不近人情,却办过好几桩利民的大好事,京城的百姓说起他,也是称赞。
尽管他已有一妻三妾,好些官员还是想将女儿送去他的后院呢。
青坠接着说起,秦大爷和咱们家二爷是好友,两人同朝为官,时常互邀聚宴。
后来曦珠又寥寥见过秦令筠几面,除去行礼,并未多说话。
只记得那是一个目光落下,就会让人觉得惧怕的人物。
而在神瑞二十五年,与卫家交好的秦家,却率先决裂了关系,投靠六皇子,与谢松一道设计陷害死了大表哥。也是在那年,怀有身孕的卫家长媳董纯礼听闻噩耗,本就胎象不稳,就那样去了。
自那之后,曦珠在镇国公府没有再见到秦令筠。
有一次,她因事出府,在街边遇到秦家的马车。深色的帷裳被人轻掀,从背后露出那双令人胆怯的眼,似乎朝这边看过来,曦珠下意识躲到人群后,避开了。
不过偶遇,她并没有放心上。
直到时日推进,很快到了神瑞二十八年正月底,皇帝立下遗诏,要让温贵妃之子六皇子继承皇位,情形已到生死一线间,太子不得不逼宫,却因被姚家泄密,死伤在外宫城的将士堆叠成一座小山,就连卫度也被斩杀。
不过半个时辰,禁卫军就包围了镇国公府,将府中众人看管起来,严令不准外出一步,若违背者,格杀勿论。
只待上方裁决卫家女眷及弱子的命运。
曦珠也一并被禁足在府内。
那时卫家只有卫陵还在外。
千里之外的北疆,他正领兵对敌狄羌。
通往北疆的驿站被管控起来,来往信件都需拆开看过才准通行,往军营去向的道路更是设了重重关卡。
新帝畏惧变数的发生。
卫陵便是那唯一的变数。
他手握兵权,仅凭几年,就成为大燕建朝以来最年轻的提督,又掌管着最精锐的卫家铁骑,倘若他得知京城巨变,太子被囚,怕是要带兵回来造反,到时京城中没有将领能挡得住,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臣子也要支持太子复立。
但新帝又怕光明正大地派人将卫陵押送回京,狄羌趁机作乱。
那些年,狄羌的势力愈加壮大,只有卫陵领兵能与之抗衡。若是卫陵不在,北疆恐将失守,到时城池沦陷,百姓遭殃,就是另一番生灵涂炭。
左右为难之际,有人愿代卫陵之位,接管北疆防线。
不论行或不行,已到了没有选择的时候,消息不能一直这样捂着,卫陵迟早要知晓京城局势。
新帝下旨让人接管北疆军务,将卫陵押送回京的消息传到公府时,正是深夜,曦珠听说了这件事,她怔然地望着满厅中悲戚哀哭的众人。
他们都明白一旦卫陵回京,便是他的死期。
曦珠静坐好一会,按着桌角撑起微晃的身子,走出门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都浸在哀伤中不能自已。
她没有点灯,也没让人跟着。
雪纷落而下,自己一个人撑伞走在去破空苑的路上。
她记得几年前,国公和大表哥年关回京时,大表哥送了一只海东青给卫陵,可以传信。
幽暗冷寂的院落,那棵梨花树已被霜雪覆盖。
随着海东青的展翅腾飞,夜色下枝头的白雪,如同暮春到来,簌簌坠落数不清的花瓣。
曦珠抬头仰望那道暗影消失的方向,是去北方的。
一定会赶在那些人到之前,卫陵能得知所有。
但她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就有人闯入公府的大门,要抓她进刑部大牢。
公府里有奴婢碰巧看到那幕,为了活命的机会向禁军告密。
便是在那里,曦珠见到了秦令筠。
污秽肮脏的大牢内,充斥着浓烈的腥臭,混杂了新一轮严刑拷打后残留的血气,以及囚犯的痛苦惨叫,一声声地,刺入曦珠的耳中,让她不由地颤抖起来,死命捂住鼻唇,不想沾染上这样的气味。
但这样,仍可听到那些惨声。
“我不是太子余党!我是被冤枉的!是张清要害我!”
“我招认,快别打了,我认啊!”
“是罗真平让我指认的,他也是太子党的人,你们也要把他一起抓了!”
……
无论有多少秘密,藏得有多深,在酷刑之下,都能被挖掘出来。
适时,新帝清算太子余党,刑部牢狱塞满了人,官职大小无关紧要,凡是和太子有过密交往的人,都要到牢里走一遭。
甚至有的人她在公府见过。卫陵曾与他们有着联系。
曦珠被狱卒带到那些人面前,看到他们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滚烫红炭烙穿的胸口,肺腑肠子流出,还有被剪掉的舌头,掉在地上还在动。
她恐惧地直往后退,却被秦令筠反拧住胳膊,直推她朝前。
曦珠疼地叫了声,泪水忍不住流出来。
秦令筠低头在她耳边道:“有胆子给卫陵传递消息,就要想好后果。若是不想像他们一样,就将给他写了什么,如实告诉本官。”
那时他已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被新帝委任镇国公府的余事,得知消息泄露,自是怒不可遏。
原以为只是一群女眷,翻不起浪来,却不想竟有这样的法子。
“我忘了,不记得了。”
曦珠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一动,被拧的双手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猝不及防地,她被身后的力道推了出去,摔在地上,泪水砸落,几乎被扭断的双手还未支撑起身体,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绑了。”
极平静,也是在牢狱中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
她的双臂被架起,绑到了刑架上,无力挣扎地被麻绳绕过脖子,缠缚手脚。动弹不得。
那根两指粗的绳已在连日的审讯中,吸食过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变得暗红。
腥臭气味冲涌,曦珠想要干呕,随即看见一根也沾满了人血的长鞭时,浑身颤栗起来。
秦令筠接过狱卒递来的鞭,颠握在手中,望着她发白的脸,猛地抽打过去。发硬的尾稍在她的手臂破开一层皮肉,登时引出她不受控泄出的痛声。
可那一鞭不过打在刑架上,乍起的也是惊吓响声,只是收鞭的余力落在她身上罢了。
秦令筠沉声道:“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曦珠在那声轻微的呼痛后,红着眼看他手里的鞭子,疼地发抖。
这世上的痛,粗分不过两种,一为痛在心上,另一痛在身上。
她常年深处闺中,只觉得心上的伤最痛,能哭地肝肠寸断,却不想比起那点爱恨纠缠,这样仿若要将皮肉剥离骨头的鞭刑,带来的不仅是痛,也在将一个人的尊严反复鞭打。
可她不能告诉他那封信上的内容。
曦珠死死咬紧了唇,闭上眼。
“呵。”
一道冷嘲讽声后,迎来第二鞭,这回是实实在在地落在身上,擦过她的脸颊,抽裂腰腹处的衣襟。
日前的粉装袄衫在进狱时,就被剥除,只剩一件里衣。
在她几乎哑然的惨声里,身为女子的那点羞耻,随着痛到极处的泪,一齐掉落,几乎无存。
“说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仍旧不答。
“好。你以为不说,本官就猜不出你写的是什么吗?”
紧跟其后的,就是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更甚是一种已然定罪的刑罚,只差她这个犯人的罪证呈文。
意志被折磨地几欲崩溃。曦珠接连几声痛叫,全身被冷汗湿透,唇被她咬破,流出的热血沿经嘴角,汇在下巴,滴在身上的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上。
在第十鞭时,她终于垂下头,一声不吭,昏厥了过去。
浑噩地不知过去多少日,每当清醒时,秦令筠那沉沉的声音总在耳畔说着同样的话。
她什么都没有说,似乎那是能让卫陵活命的东西。
他却没有再对她用刑了。
直到一日,她再次从彻骨的冷意里睁眼。
一束微弱的光从厚重墙壁最顶上的小窗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曦珠烧地神志不清,头痛欲裂,却呆怔地望着那点光亮。
她再次梦到了卫陵战死。
囚牢的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是秦令筠,穿着绯红官袍。
他说:“卫陵已死。”
曦珠仍一动不动地躺在杂乱的草堆里。
下瞬,她便被扯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那是从风雪中一路走来留下的痕迹。
曦珠被冷地颤了颤,想要推开他的胸膛,挣脱他,却牵扯到鞭伤,手抖地无力。
“放开我。”她的声音嘶哑不成样子。
秦令筠却固住她的身子,接过狱卒递来的药碗,掐着她的下巴,让她张了嘴,强行将药灌下去。
曦珠被迫仰起脸,只能看到那距离极近的沉压眉眼,他的呼吸也轻缓落下。
她忍着气,只能吞咽下一口口苦涩的药,待碗中空了,秦令筠才松开些。
曦珠被呛地连声咳嗽,想要躲去一边,却被他的臂弯拦住。她眼眶泛红,撑起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朝他抓去,尖锐的指甲将他的脸抓破。
狱卒惊呼。
秦令筠脸上蕴满怒色,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
他冷声:“还想留着这双手,就不要放肆!”
曦珠疼地整个人都在抽搐,却听他继续道:“如今卫陵已死,即便你不说那信的内容,也没有关系。”
秦令筠捏着她的手,俯身低看她痛苦的神情,道:“既知疼,便是还想活。待卫家残党被收拾干净,到时我自想办法救你出去,以后有我庇护你。你可要想清楚,下回再见到我,该怎么和我说话。”
他放开她,任她躺回地面,整了整官袍,走出囚牢。
只剩曦珠一人。
她动了动痛地似要断的手腕,爬了许久,挪到那束光下,撑着手肘,艰难地翻转身子,仰面让那光再次落到脸上。
些微暖融,却抵不过牢中的寒冷,冻地手脚失去知觉。
曦珠阖上眼,只不断回想秦令筠的那句话。
卫陵已死。
可他说过会平安回来的。
曦珠一点点蜷缩起来,低声呜咽,早已干涸的眼里滚落泪水,顺着眼角淌落在沾染血气的冰冷地砖上。
而秦令筠最后的话,更让她如坠深渊。
光好似变得更温暖些,还有鸟雀的啁啾和荷花香气。曦珠缓缓睁开眼,便发觉自己不是在牢狱中,而是在一条偏僻的小道。
他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秦令筠此次到公府,是应了好友卫度的邀请过来赏荷宴。
他是和妹妹一道来的,早已知晓这宴的目的。方才在席上听说卫陵到百花洲那边游湖去了,便想借着醒酒的由头,过来告诉妹妹这一事。
来公府许多次,倒不用仆从带路。
但没料到,能在这里就遇到她。
身后的随从却疑惑,这种事只需遣他来说就是了,大爷偏要自己过来。
青坠一见着人,忙跟表姑娘说了来者身份。
曦珠避在她身后,低垂着眼,却仍感到了那道打量的视线。
她竭力压着心中的惧意,手上也泛起疼来,朝他行礼,便彻底躲到青坠身后去,急着要走。
秦令筠堪见那荼白纱裙在眼前一晃,有香气漾开。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清雅的荷香中,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清扬气息,很淡,却显然是闺阁女子的用香。
见人走远,秦令筠收回目光,接着朝凉亭走去,再想起温滔被卫陵鞭打一事闹得热烈,起因嘛,似乎就是她。
柳曦珠。
他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春月庭,蓉娘听青坠说起宴席上的事,赶去找了新的衣裙给姑娘换,说是天热换身清爽的再去也好。
曦珠摇了摇头。
不去了。
她伏在桌案上,一点点把头埋进去,纤弱的肩膀微微抽动。
这样的酷暑,她却觉得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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