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赏月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不等天完全黑下来,沈语娇便早早地张罗起了赏月的节目,又是叫人去库房里找出昨日未挂的花灯,又是叫厨房准备各式茶点,她带着木槿木楠像小蜜蜂一般忙来忙去。
殿外忙得热火朝天,但寝殿里却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这会正在歇息,故而谁也不会在此时扰其半分。
江琛侧卧在床榻之上,双眸悠悠转醒,昨夜他几乎未睡,多日来的紧张加之情绪的转落,下午着实是沉沉睡了许久,可这会他却双眼涣散,眼神在昏暗的环境里连个聚焦的点都没有,像是睡了一觉更累了似的。
他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儿时、少时,那是他和沈语娇还没有长大之前的时光,也是他再回不去的时光。
那时候两个小孩子还是亲密无间的玩伴,在两家长辈膝下嬉笑打闹,同吃同住、同起同卧,那时的天是澄澈无染的蓝,水也是清澈见底的净,赤足跑过的绵软青草、推搡跌入的冰凉雪堆,他们曾一起看过这世间最为纯粹的一面。
那时的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他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长大这个开关被按下开始,两人就不自觉地开始避嫌,各自的朋友圈子里也出现了很多彼此不熟悉的新伙伴,就像是随着新陈代谢换了一次血一样,他们之间,仿佛失了最初的鲜活。
他和她一起成长,可以说没有人比江琛更能如此直观地看到,沈语娇是如何从一个懵懂孩童成长为明媚少女的全部过程,他亲眼看着她变得更加聪慧伶俐,与人相处时也有了落落大方的姿态,再不是那个小时候躲在他背后的小姑娘,以及那些因她出色的才貌而吸引来的男孩们。
他和他们笑着勾肩搭背,在球场上并肩作战,被问道:“诶,你是不是和沈语娇是发小来着?”他会自然而然地顺嘴答道:“对,从小家里认识。”
看上去一切都和谐自然,而他也坦荡大方。
可只有江琛自己心里清楚,球场上的不全都是朋友,还有他心底的假想敌,每一个球从他手中掷出都带着十足十的力,脸上是笑的,手下是不留情的。
谁告诉你我们只是发小?
于是,大家熟稔起来之后,江琛时不时便要组局打球,或是一起假期游玩,这一行人里,大多都是沈语娇的追求者,男孩们习惯性地以江琛为中心,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能玩到一块去,于是玩着玩着,时间长了就都成了哥们,追求沈语娇倒从年少慕艾变成了追星心态。
江琛自认为把这些男孩们逗得团团转,可唯独有一个人不是他能摆布得了的。
“贺知琚......”
黑暗里,少年抬手掩面,长长地叹了口气,胸中似有无限的郁气,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名字简直成了他的魔咒。
学校里,贺大主席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他优秀到无论自己取得多少成绩、拿了多少奖项,却永远会被人提及的时候来一句“上一个取得这个奖项的还是贺主席呢”。
而出了学校后,他又成了父母长辈眼里别人家的好孩子,甚至不止亲朋好友,就连沈语娇也......
他心底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念头,来了大夏之后,他曾为这里没有贺知琚而庆幸过,他也鄙夷这样的自己,但心底却有着抑制不住的轻松。
可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贺家哥哥再次让他深陷迷惘,难道,他真的走不出贺知琚的阴影吗?
“江琛——”
轻柔的声音响起,江琛循声望去,只见重重的帷幔被掀起一条缝,少女蹑手蹑脚地走入殿中,生怕惊醒还在熟睡的他。
“怎么了......”江琛刚一开口便是嘶哑的紧,他一只手臂撑着坐起。
沈语娇见他这会醒了,便忙不迭地跑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温水,又一路小碎步走到床榻边,一边看他喝水,一边雀跃道:“江琛,你睡好久啦,快起来吧,我们一起去吃元宵!”
温水入喉,江琛干涸了许久的嗓子终于缓和了过来,他冲着眼里发亮的沈语娇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见他回应,沈语娇语声更加欢快:“那你快点洗漱出来,我在清晏厅等你。”
江琛收拾的很快,沈语娇刚带人摆好桌子,便瞧见他一身海青色锦袍走了过来,沿途而来的长廊上摆满了花灯,江琛穿梭其中,繁花映在他的衣袍上,倒像是在他身上绽放开来一般。
他眉宇英气,眼角却带着和煦的温柔,沈语娇见着他一路朝自己走来步步生花的模样,脑海里竟是划过“陌上花开 君子如玉”这样的词来。
“你来啦!”沈语娇转瞬定了心神,再看向江琛时已是满眼清澈,仿佛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出现过。
“嗯,”江琛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他不由地摇头失笑:“你准备这么多,咱们俩怎么吃得完?”
沈语娇理直气壮:“一年只有这么一次上元节,再说了,咱们在家的时候不就是吃这些的吗?”
江琛笑着拿筷子的手一顿,随后一挑眉道:“对,咱家就是这些,吃饭。”
东宫厨房的手艺极好,想来也是,能入潜邸的,怎么也是半个御厨,而这一顿又是太子妃亲点的,烹制上自是用上了十八般武艺,就连清口的小菜都是费尽了心思的,两人许久未能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吃顿饭,故而这顿晚饭两人吃得倒是格外满足。
正餐被撤下去后,那碗两人白天亲手包的元宵便被端了上来,看着碗里洁白滚圆的元宵,沈语娇实在是欢喜,连忙用白瓷的汤勺舀了一个便送进嘴里,还不待她咬破,只轻轻一吮,那香甜的馅料便冲破外皮一股脑地涌出来,沈语娇顿时满足的一双杏眼都眯了起来。
江琛见她吃得如此满足,也不由地被她感染,他勺子刚想伸进碗里,只见碗中的元宵都是浑圆饱满的,他看了好一会,然后将两人面前的碗对调了个个儿。
两人吃饭一向没规没矩的,沈语娇也不在意他这小动作,自顾自吃得开心,而旁边的江琛从碗中舀起一个歪瓜裂枣的元宵送入口中,这皮厚馅少甚至还有些没熟的元宵一入口,便引得他边吃边笑边摇头。
沈语娇见他这般,只以为他是被馅料甜到了,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甜的?”
“没事儿,还行,挺好吃的。”
晚餐吃了不少,饭后又吃了一碗元宵,沈语娇一吃多了就犯困,若不是江琛强烈要求她消消食,这饭后赏月的节目就要被取消了,于是,这会沈语娇正一脸不情愿地被江琛拉着在东宫里散步。
一边走着,沈语娇一边不停地抱怨着:“这天儿都冷成这样了,你非还要出来溜达。”
“沈娇娇,不是你说的要赏月吗?小爷好心好意地带你来游园,你还这些个不乐意,这年头,好人难当啊......”
江琛故意把尾音拉得长长的,下一秒,肩膀便不出意料地挨了沈语娇一下。
“那现在看完了,我要回去。”
“你才走了几步路就看完了?”
沈语娇抬手朝上头指了指:“就这么黑漆漆的,天上光有一个月亮,它就是再好看,我还能在这逛一晚上?”
江琛闻言,突然把脸靠了过去,凑近问她道:“你确定?”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沈语娇一瞬哑然,她张了张嘴,正想着要如何反驳江琛时,便听得身后一声炸响,随后便有锐利地声音直直向上穿破云霄,她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瞧见漫天的火树银花骤然在她眼前炸开。
红的蓝的青的紫的,各色各样的烟花夹杂在金银双色间,犹如那廊下绚烂的花灯一般,此刻竞相绽放在这寂静的夜空之上,沈语娇不由地睁大双眼,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这突然展开的繁盛画卷。
“还回不回去了?”江琛盯着沈语娇惊喜的模样,眼神里满是狡黠之色。
回应他的是另一边肩膀的一巴掌,“别说话。”
“嘶——”还真是过河拆桥。
江琛揉了揉肩膀,缓缓站直身子,与沈语娇肩并着肩,仰头望向这不夜天。
夏京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突然被点亮,此时不止是东宫,住在这皇城脚下的许多府上都瞧见了这一幕,桓王身披大氅从书房走入庭院,瞧着那一片烟花盛景,眼中却是一片清冷。
“什么人在放烟火?”
他此话一出,连忙便有小太监上前回禀道:“殿下,是东宫那头放的。”
得到了回答后,桓王眸中被烟花渲染的光亮顷刻黯淡了几分,他敛眸颔首,转身对着身边的幕僚道:“回去吧。”
而身处烟花之下的主人公这会却依旧沉浸在这巨大的惊喜之中,沈语娇仰头望着那不断盛放的烟火,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仿佛是想将这转瞬即逝的美永远记录下来一般,待到夜空重新归于宁静,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但下一秒,她便觉得颈上一沉,刚想回头,太阳穴两侧便被人扳正了,随后,她听到江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来,过年那会就要送你的,但是前前后后这么多事就给耽误了。”
多余的发饰被一一摘掉,随后沈语娇感觉到有什么戴在了自己头上,江琛还在继续说道:“以前每年过年,叔叔阿姨还有我爸妈都会送咱们礼物的,这会他们不在,就让我代替他们送吧。”
话音落下,木槿便举着个铜镜走了过来,沈语娇借着廊下的花灯,将镜中人看了个真切。
镜中少女姣好柔媚的面容之上,配了一顶华贵精美的花冠,即便是在这模糊的光影下,也不难看出那片片花瓣薄如蝉翼,更遑论那上面精致繁复的画工了,每一朵花心里都缀着一颗难得一见的宝石,不论做工之精湛,还是用料之名贵,这花冠光是这么瞧上一眼,心中便唯有赞叹。
“好看,”江琛双手抱臂站在沈语娇身后,和她一同看着镜中人,他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骄傲,此外还多了点莫名的炫耀:“比永嘉那丫头的好看多了。”
沈语娇有些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半晌后,她转身对着江琛的胳膊又是一巴掌。
“你干嘛!”
“代替你个头,占谁便宜呢?”
虽嘴上如此说着,但眼里的喜悦之色却怎么都藏不住,江琛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她,见她双眸亮亮的,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看在今天过节的份儿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江小琛!”沈语娇一把搂过江琛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姿态爽朗笑道:“本姑娘今儿个先放你一马!”
“行行行,你先放开我。”
“我放开了,你倒是起来啊。”
“我头发挂你花冠上了!沈娇娇!”
“别吵了,我正在解呢......”
夜色渐浓,烟花散去过后夏京重新回归了宁静,空中依旧只有一轮明月高悬,而月色之下,是交错勾缠的寒梅枝桠,尽管此刻立于寒风凛冽中,却也有了可相互依靠的归属。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个的元宵包甜,祝大家新春快乐、龙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