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臣以为,若能以公主一人,换国土完整百姓无虞,可堪一试。”
隔着厚重门扇,怀袖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闷闷的,又被门扇挡了些,入耳便有些模糊。在飘渺的音节中,怀袖大概能听出,是有人在议论公主和亲之事。
如今大祈雄踞中原,边陲小国只有纳贡臣服的,如何需要公主和亲?论及政事,怀袖本不该听,可她耐不住心中好奇,又想着先生不在场,好奇心和胆量涌上来,便继续贴耳到门扇上细听。
一门之隔,外面的声音还在不断传进来。
还是先前那个闷闷的男声,“眼下岷蜀诸郡和巴汉诸郡都不太平,扰边乱事不时发生,致百姓惊疑军中生乱。再加辽、楚两国先后被灭,中原大地上,只有我大燕还可与之相抗。然祈一路杀进中原,野心勃勃士气正旺,我大燕国民军士安稳数十年,若在此时与虎狼之师正面冲锋,战之胜负,臣也难料。眼下祈王有意与我大燕和亲,于公主而言虽非良缘,可于大燕而言,乃是千秋功业。公主虽年少,却是深明大义,得承陛下仁善万民之心,定会理解的。”
多听两句,怀袖竟觉得此人声音十分耳熟。不但耳熟,还令她心里一时砰砰生乱。按下心绪,怀袖继续听着外间动静。
片刻沉默后,一个苍老些的声音传过来,“这些,孤如何不知啊。可是宵卿啊,此番溪儿若去了,便再不能回来了......”
怀袖有些发懵,头脑不甚清醒,并不能完全听懂二人对话。迷迷糊糊中,她也不太确定外面对话之人的身份了。只听老者语落后,门外又陷入沉寂。
这一回,怀袖等了很久,才听到那闷闷的男声又响起来。
“陛下放心,臣定会妥帖安排公主和亲一事,绝不让公主在祈受半分委屈。”
溪儿是谁?
怀袖听得蒙蒙的,脑子更乱了。
她虽记忆不全,对帝师府以外的人事物都知之甚少,可也知道大祈只有一位丰宁长公主。
长公主是先帝长女,千娇万宠长大的,与当今陛下更是姐弟情深。且不说如今大祈是中原霸主,偏远小国不敢来犯。就是有敌来犯,陛下虽年幼,却也绝不会牺牲亲姐来换取和平。
外面的人还在说些什么,怀袖越发听不清了。脑子里像灌了一碗浆糊似的,黏黏糊糊晕头转向。一个站不稳,就跟木桩一样砸到地上了。
“哎呀!好痛!”
怀袖抱头呼痛,一睁眼,就见葵香已将床帘挂起,刺眼的日光照进来,晃的怀袖睁不开眼。
丫鬟葵香扶她起来,已是见怪不怪,“姑娘又做梦了吧。”
怀袖随着她的手起身,扭了扭头,发觉不痛,才回过神,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这些日子,怀袖总是做梦,且梦境稀奇古怪的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像前日,她梦见自己从马上摔下来,还未落地,梦境却忽而一转,到了一处庭院中。
乌云稠雨,密如帘幕。一片淅沥模糊中,远望着庭院深处,怀袖看见有一人背对自己,无遮无蔽立在雨中。
恰好,她手中有伞。即便是在梦中,怀袖也想过去替那人撑伞。
可等自己撑伞走过去后,那人却忽地不见了。
大活人凭空消失,怀袖以为是见鬼!惊叫一声,才从梦里醒了过来。
只要做这些怪梦,怀袖都是哭着喊着醒来的。一开始,伺候她的丫鬟葵香也害怕,询问是否要告诉大人。可因着怀袖不让说,再加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如今见着她从梦中醒来,便也能淡定地扶她下床更衣梳洗了。
铜镜中,怀袖一头长发已被葵香梳成了垂挂髻。长发尽数被挽起,亮出她纤细白皙的脖颈,更衬得她蛾眉曼睩,气质绝尘如轻云出岫。
她生了一张清冷的面容,却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像一汪水,又像一团光,轻巧地将她身上拒人于千里的疏离感化解了。
葵香扶她起身,从身后桌案上提起小书箱,算着时辰不早了,轻声提醒着:“姑娘早饭要用快些了,昨日大人给姑娘留了字帖,可姑娘夜里偷懒一个字都没写,现得赶在大人回来前写几篇才是。”
怀袖右脚刚迈出门槛,闻言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葵香的衣袖,“现在什么时辰了?”
“姑娘,卯时八刻了。”
“八刻!”
宫里巳时放班,大部分官员都可在此时出宫。可先生是帝师,还要在乾阳殿对陛下授业一二,讲学完成方可出宫。
虽然如今的大祈国君只是个八岁孩童,可治国之道从娃娃抓起,也不是不可以......的吧......
怀袖脚下生风,哪里还顾得上用什么早饭!先生即便在乾阳殿耽搁些时候,至多也不过巳时四刻便回来了。那一本字帖,那么老厚,刨去用饭的时间,只怕也是写不完啊!
怀袖忧心忡忡,恨不能飞到书房去。葵香在她身后也跟着跑,气喘吁吁地喊道:“姑娘莫急!大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真责罚姑娘的!”
怀袖跑在前头,半个身子已经进了书房,听着葵香声音,又退出身子道:“葵香啊,先生的手段你哪里知道啊!”
葵香一头雾水,拎着书箱跟了进去。
怀袖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好,从书箱里取出字帖和笔墨,葵香跪在一旁替她研墨。墨汁刚出来,她就急吼吼地提笔蘸墨,字帖上之上龙飞凤舞,临时抱佛脚的姿态跃然纸上。
纵是不好看,怀袖也顾不上了。先生让她练字,若一日没写完,第二日便要增加十张字帖。她本就贪玩,近日又十分嗜睡,眼下这厚厚一摞,都是前些日子欠下的债啊!
怀袖奋笔疾书,下了决心要把这债一次还清。葵香在旁看着她这般着急,不忍劝慰道:“姑娘也不必这么急。大人向来是疼您的,便是少写些,也不会当真怎么样的。”
“哎!”
怀袖重重叹一口气,忙着赶字,没工夫给葵香解释。
先生自然不会责骂自己,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他若是回来瞧见自己字帖又没写完,定是温温柔柔笑着,把他手中折扇一收,拿扇子在自己额上一点,轻言细语道:“阿袖昨日又没写完?无妨,再加十张便是了。”
怀袖不怕他生气,只怕他对自己失望。
先生是当朝帝师,不仅为大灭燕国立过奇功,如今更受先帝托孤重任辅佐陛下,满朝文武人人尊他为子书先生。就是当今天子,也要尊他一声“先生”的。
人人都知帝师子书律寡言冷淡,理政行事更是铁血手腕,惹不得,也惹不起。唯独对自己,先生从来都是温和平静,包容有加的,即便偶尔被自己惹恼,也绝不会说一句重话。
可他对自己越好,怀袖就越怕他失望。
先生才学斐然政见超群,朝堂之中无人可比。才华如此已世所罕见,偏生他又有一副俊逸仙骨,眉如墨画眼若灿星,气质翩然卓绝宛如画中谪仙。
这样的先生,对旁人皆冷颜少语,甚至有时候,几乎算得上刻薄。可偏偏对自己这样一个被他从路边捡回来的病秧子,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孤儿......这般好......
怀袖不知其中缘由,先生不说,她便也不问。她只知道,如今她是帝师府上唯一的弟子,得先生亲授文礼琴棋,便不能辜负先生。
思绪翻飞间,字帖已经呼呼啦啦写了七八张。怀袖搁笔,撑开了胳膊甩手暂歇,扭头往垂花门方向看了一眼。
还好,先生还没回来。
葵香在旁将她写好的字帖整理好,笑道:“姑娘写成这样,就不怕大人瞧出来吗?”
“你不懂,”怀袖狡黠一笑,取笔继续写字,“我若不写,那便是不把先生的话放在心上。我只要写了,哪怕写的不好,那也是记着先生的话了。”
葵香眨眨眼,似懂非懂。怀袖瞧出她不太信,勾勾手指示意她过来,贴耳轻声道:“其实先生很小气的。”
葵香更是不懂了。在她看来,大人无论如何是和小气搭不上边的,尤其是对怀袖姑娘,那更是大度到不能再大度了。
葵香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本想替大人解释两句,又觉姑娘与大人的相处,自己不宜多言,便忍了回去,继续替姑娘研墨。
时日夏末,晨间夜里虽然都凉快不少,可白日还是很热。尤其是过了卯时之后,日头渐渐升高,白晃晃的日光笼下来,简直像是笼屉上气了一样,热的人心焦烦躁。
怀袖手肘底下的字帖越来越薄,眼看就快写完了。可日头越升越高,热气也越发重了起来。怀袖觉得自己眼下就是那笼屉中的白面馒头,被沸水蒸烤着,浑身都在冒白烟。
热,哪怕是在屋内也热。风把热气从外面卷进来,拍到怀袖背上,就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拍过来一样。
怀袖怕热,一丁点热气都受不了。再加此时火急火燎赶字,心不静,就更是燥热。
幸好,府上有冰。子书律知道怀袖怕热,便特意命人在书房常备冰块,以便怀袖取用。
葵香取了冰块和团扇过来,用小布袋将冰块包好,放到怀袖怀里,又替她新倒了一杯凉茶,收拾妥帖后坐下来替她摇风。
团扇轻风把冰块的寒气吹起来,这才让怀袖心头燥热灭了些。她提笔蘸墨,却在笔尖没入墨中的瞬间,想起了什么。
怀袖仰头,看向先生的书桌。
那上面斜斜放着一台香钟。盘香徐徐燃烧,标着巳时四刻的一截盘香,已经烧成了白灰。
怀袖的桌案在先生书桌的右前方,相隔不远,又因香钟是故意朝着她这边斜放的,因而怀袖不用起身,也能看清时辰几何。
“葵香,”怀袖盯着那香钟,细细的眉头拧成了结,“先生今日为何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