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子书律靠坐软枕上,右臂伤口刚被重新包扎过,还有些痛感未消。听了怀袖所言,抬眸看她,本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又觉不必,只扬唇笑了笑,便不复言。
卧房无风,立在其中有些热。怀袖抬手拭去额上细汗,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
一阵微热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吹起怀袖脸侧碎发。光照之下发丝如被镀金,绽出暖的光。子书律靠坐床榻上,目光望过去,恰好能看见她的侧脸。
阳光下,微风中,他的眼神有些情迷,却在怀袖转头看向自己的瞬间,无声无息隐藏下去。
“先生渴吗?”
怀袖不知他的眼神,将窗栓落好后,转身往桌边走去,“先生是要喝茶还是白水?”
桌上放了一把青釉执壶,旁边只有一只茶盏。子书律用物简单,凡个人所用,几乎都是单数,少有成对成套的。
怀袖立在桌前,手刚握住茶壶把手,就听先生说不渴,又松了手抬眸看他,有些不放心:“先生若是渴了,定要告诉弟子。”
午后的帝师府,安静非常。子书律难得清闲,却觉无事可做反倒难受。偏偏怀袖不放心他,怎么也不肯回韶年轩,说什么都要在他身边看顾着才行。
三十好几的人,却拗不过一个小姑娘。子书律叹一口气,只好任她留在卧房。
“弟子觉得,先生还是该听徐老的话,哪都不要去的好。”
怀袖拖了一把圆凳到子书律床前,坐下便开始絮絮叨叨:“先生这右手精贵,可要养好了才行。若是先生不遵医嘱,有丝毫......”
“阿袖......”
子书律深知她的性子,一絮叨起来便很难停下。忍了眉心一阵阵惊跳,还是开口将她打断:“为师休养,你便也休养吗?”
怀袖话头止住,不免心虚,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嘿嘿干笑一声,不好作答。
她也不是想偷懒,只是自己习惯了读书写字时有先生在旁陪伴,偶尔一人倒是无妨,可现下先生养伤,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月......
子书律看她眼神闪躲,心下明了,左手掀开薄被,抬脚欲下床,又在怀袖出声阻止前解释一句:“总归坐着不动手就行,去书房吧。”
论及受学,怀袖不敢多有辩驳,只好又将宽袖拉长,罩住双手准备去扶先生,手刚一伸过去,就见他微微抬手躲开了,“徐老不在,便不必了。”
心下,一瞬有些难堪。
好在怀袖宽宏大量,并不计较这些,收了手乖乖跟在子书律身侧,一同往书房去了。
正院书房中熏香清淡,伴着满屋书卷墨香,总让人心头舒畅。
怀袖喜欢这书房的味道,只因这味道与先生身上香味一模一样:淡淡的香料味道之外,裹着一层清雅的书香墨香,如他为人一般,清俊却不自傲,孤冷而不寂寥。
一人,即一世界。
淡香萦绕的书房中,两人安安静静,无需多言,也有事可做。子书律右手不便,只放了一本书在桌上,拿左手翻阅。
怀袖手里捏着秋兔毫,眼睛瞅着桌上一叠字帖,眼神苦涩。葵香被她唤进来研墨,砚台都磨出一层墨汁,却见姑娘还不动笔,小声提醒着:“姑娘?”
怀袖无声叹口气,还是提笔蘸墨,老老实实写字。
她实在不太喜欢写字,每每练字,难免愁眉苦脸。偏偏先生今日不让自己读书,只说练字,实在是头疼。
弓着背写了两行,手腕颓着弯下来,写的字想也知道不会太好看。抱着先生不会注意自己的侥幸,也就这样写了下去。
“手腕绷紧,笔杆不可靠在虎口上。”
子书律冷不丁一句指正,吓得怀袖忙端正肩背坐好,绷紧了手腕,记着先生所教写字姿势,正儿八经写起来。
哪知刚写了两行,又听先生语气闲散道:“写完后,拿过来看看。”
瞅着自己斜的快要飞起来的字迹,怀袖面上羞愧,眼神示意葵香出去。等葵香走远了,才搁笔起身,磨磨蹭蹭到子书律的桌前,瞧着先生面色柔和,两手撑在桌案上,托着脸瞧他,半撒娇半请求道:“先生知道的,弟子在书法上半分天赋也无......”
子书律停了翻书的手,抬眸看她,想笑,还是忍住了。
他自然知道她对书法没有半分天赋。从前在燕国便是如此,高安公主琴艺精绝饱读诗书,唯独在写字一事上,总是不得法门,写来有如蛇虫爬行,实在不堪看。
明知她不擅此事,却不肯放弃,总想着若是勤加练□□能补拙。从前宵征如此教导高安公主,如今子书律,也是这般教导怀袖。
但显然,收效甚微。
子书律对她难以严厉,总不忍见她委屈,还是放了一马:“那便读书吧。”
“还是先生待我好!”
怀袖欢欢喜喜,转身从自己桌上取过前次未读完的《昭明文选》,抱在胸前又到子书律桌前,笑嘻嘻从他桌下取出一张软垫,跪坐上面,“弟子给先生读书,可好?”
子书律宽容,她便大胆。若子书律稍有严厉,她便龟缩乖巧。怀袖聪明识趣,纵然偶尔乖张,却不到让人生气的程度。
二人距离很近,怀袖跪坐仰头,一双眼睛小鹿般闪着光,就这样直勾勾看着子书律。
子书律总不惯被她这样赤诚直白的眼神注视,正想如何委婉拒绝,就见怀袖伸手过来,一把将自己正在读的书页合上,“先生受伤,读书也算动手,还是让弟子念给先生听吧。”
话说至此,他也无法拒绝。
无人打扰的书房中,怀袖翻开书页,随意选了一段,轻声念了出来:“皇汉逢屯邅,天下遭氛慝。董氏沦关西,袁家拥河北。”
她的声音清亮婉转,还有些不被尘世沾染的纯净。这样的嗓音,念着国仇家恨的诗句,虽悲愤不足,却有几分清醒扼腕之意。
桌上盘香袅袅,子书律的目光垂下,听着她继续念下去,“岂意事乖己,永怀恋故国。相公实勤王,信能定蝥贼。”
怀袖读至此,忽觉心有戚戚焉。心头一动,虽知自己不曾有过此番经历,却不免与文字感同身受,有些酸涩。
书房门大开,日头渐渐落下,风从微热转到微凉,却无人发觉。待怀袖又将一首诗念完,喝茶润嗓时,才侧头看见庭院草木已被染上一层薄红。
原是夕照起,天色渐晚了。
这一日过的格外快。等到用过晚饭后,怀袖本打算送先生回房休息,看着他躺下后再回韶年轩,哪知二人刚出明间,本来平静的夜空忽然炸出几声干雷,随即是犀利的雷电劈下来,吓得怀袖原地一抖,稍往子书律身后躲了些。
“不怕,”子书律安慰她,“夏夜阵雨也是常事。”
怀袖还未开口回话,一道惊雷又伴着闪电劈下来,整个庭院一瞬亮如白昼,随即又暗下来。
怀袖的脸被那闪电照得惨白,双瞳之中后怕未消,开口之时声音都有些发颤:“这雷来的突然,当真有些吓人。”
子书律伸手挡在她面前,不动声色就将她护到身后,眼看着一道雷电劈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伴着喑哑风声,整个庭院草木都在雨中哀嚎。
垂眸往身后看了一眼,子书律怕她心有余悸,念着夜还不深,便开口问道:“煮茶学得如何了?”
怀袖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仰面看他,大大的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先生怎的忽然问煮茶?”
“这雷电雨势不像立马能停。阿袖若是睡不下,便陪我去书房煮茶吧。”
怀袖心里一喜,忙点头:“先生放心,弟子定会煮出一壶好茶。”
微薄白烟中,西山白露的茶香湮满不大的书房。怀袖与子书律在桌案两侧对坐,桌上一方小炉,一套茶具。
小炉已经燃起,上坐一把紫砂壶。怀袖拿起宝镊,从一旁木托中夹了一块荔枝木添进去,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雪夜,自己无意撞见先生在此煮茶。
那夜大雪,屋外雪落声音很大,尤其是枝头雪团落地之时,都能砸出不小的动静。可是屋外再冷,书房之中却是温暖非常。
怀袖记得,那一夜烛灯摇晃,先生煮茶动作沉稳,伸手夹起荔枝木时,稍微撩起一点衣袖。就在些微的显露中,怀袖看见他绷紧的手腕,以及从手背一路向上延伸的,有些凸起的筋脉。
心愉之情,总难寻起始。或是一颦一笑,或是一言一语,也或许只因为一个无心的动作,一个如常的背影......
今夜突然落雨,且雨势越来越大。屋外雷鸣电闪不断,屋内怀袖的茶已经煮好,低头斟了一盏递给子书律,“先生请喝茶。”
子书律含笑,伸手将茶盏推回去,“阿袖先品。”
茶水有些烫,怀袖捧起来小小抿了一口,就听门外有人叩门,便将茶盏放下,转头去看。
屋外叩门声响了两下,“大人。”
怀袖听出是景斐的声音,刚要告诉先生,却见他单手端着自己刚刚喝过的茶盏,神态自若地品了一口。
就在怀袖惊讶的目光中,子书律面色不改又饮下一口,才道:“学得不错。”
怀袖目瞪口呆,想说这茶盏自己用过,又有些说不出口。
子书律却似不在意,搁了茶盏才对门外道:“进来吧。”
景斐推门进来,一股雨水湿气顺着风卷进来,怀袖不自觉拢紧衣领,起身立在一旁。
景斐身上沾了些雨水,显然是撑了伞,却因走得匆忙,并未全然遮挡住。进屋之时鞋底带水,踩出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子书律眉头微皱:“何事?”
“大人,”景斐抱拳躬身,腰间佩刀随之发出轻响,如夜里冷雨一般凉飕飕的,“司宫台的孙少监来了,现在南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