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前面几人也勒马围拢,最前方的小使臣冲同僚一阵挤眉弄眼。
宋照岄连日长途奔袭,这几日又在山洞里龟缩,衣衫上早已泥痕遍布,头也多日没有洗过,她此刻只祈祷这小将军是个心善的,自己这副样子,连恳求都难让人细听。
“姑娘既要我搭救,总要说明缘由。”小将军后退了几步,避免马蹄踢踏伤人。
“民女随家人进山采药,不慎走失,求军爷将我带至山下,他日再遇,必有重谢。”
“要人帮忙还不说实话”,小将军用剑鞘挑起她的脸,早晨勉强梳好的发髻歪在一边,几缕头发绕在两靥,唇无血色,眼周不画而红,双目微阖,颊上仍留泪痕,下颌有如刀裁,不知是谁抽了一口气,与平日容貌虽大不相同,凄凄神色却更显惊心动魄。
小将军的目光久久停驻在这张脸上,他隐隐觉着熟悉,却抓不住头绪。
“民女不敢欺瞒军爷。”
“不敢欺你也欺了,你身上沾着竹叶,汾州雨少干旱,竹子仅长在岐屋泉边,虽同在一山,但距此地甚远,周边也无药可采,本将军不救诡诈者。”
他调转马头,说罢就要离开。
“军爷!军爷留步!民女实有难言之隐!只要将军肯带我下山,为奴为婢,任凭差遣!”
宋照岄起身跑至小将军马前,经过时看到他身侧的令牌,她略经思索,“不知将军可是河东防御使季息将军?”
季息知令牌就在腰间,但识得字、知职级,此女果然不是乡野村妇,“是又如何?”
“将军英勇善战,数次拒突厥大军于千里之外,民女亦有所耳闻”,宋照岄定定地观察着季息,而后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视周围几人,见他们无一不唯季息马首是瞻,她伏下身对季息深深一拜。
“民女家传制图之术,若承蒙将军不弃,民女愿测绘舆图,为将军效劳。”
只听季息轻嗤一声,“你说自己能绘舆图,连这山都走不出,谁敢用你?”
“并非走不出,只是怕有人在山下蹲守,不得不见机行事。”
“将军若不信,民女自可验证。此山山脚共有五个官驿,三个在晋州,两个在汾州,民女自晋州来,确暂躲于岐屋泉边,山路盘绕向上,若想远避他们,民女最好能等到自南地去太原的车队,随货物一起出山。”
“有人蹲守”,季息俯下身盯着她,“什么人?”
“民女不知。”
“不知?怕是知却不说。我不缺侍女,绘师倒是多多益善,但是你自晋州来,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身份吧。”
宋照岄抬起头,一张脸瘦得只剩眼睛,却令人不敢冒犯那灼灼光华,她直视着季息的双眼,以近乎喊叫的声音,试图拦下他,“民女并非有意欺瞒!”
见季息仍不为所动,她只能叩首。
“民女是工部尚书宋祎之女,家父蒙冤被害,前日……”,她强忍哽咽,“前日已被铡于京中,与家母流放至此,仍有人要赶尽杀绝,家母为救民女,已……已被射杀。”
宋照岄说毕已是涕泪连连,她无力再回想其间的每个细节,今生若不能找到戕害父母的罪魁祸首,她誓不为人!
只是一切既已和盘托出,不知这小将军可愿收留,宋照岄的五指不觉间已插入泥土,留下深深的刻痕。
“你说你是,宋祎之女?”季息细看眼前人的眉目,从风霜刀剑里寻到一点旧日模样。
心口似被银针细细密密地扎过,季息惶急下马,顾不得部下的窃窃私语,半蹲在她身侧。
“将军!这宋祎不就是……”那小使臣正要说话,被蓄胡的长者打断。
“宋祎犯了最近的贪墨案,不想判决这么快”,那长者一拱手,“将军,此间牵涉甚多,我们不如带回去再行审问。”
季息视野里唯余跪坐在地的宋照岄。
那个儿时总是带着父亲做的小玩意儿,风风火火来看他的宋照岄,她没认出自己。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从眼前这个鬓发黏在脸上,眼睫遮不住重重思索和疲累的落魄姑娘身上,自己也未能看出那个曾经嚣张率真,不可一世的宋小娘子。
“岄儿?”季息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可声音轻若薄羽,唯恐惊碎琼瑶。
“你这一路可曾受苦”,季息看着她乌黑的长发,现下已枯如野草,被她规规矩矩盘在脑后,方才滚落时蹭到,落成个奇怪的模样,不必再多问,季息心里已有了答案,“皇后娘娘……”
“正是民女姨母”,宋照岄以为对方欲核实身份,急忙接道,不料抬头撞进季息的眼睛,像灿星于不见底的深潭中发出幽光,眼尾垂落,倒显得比她这个流亡来的还要委屈。
季息怔怔的,只想问问可还记得昔日皇后身边的他,那个总是怯生生缀在宫人身后的孩子,但此地人多眼杂,她形容狼狈,显然并非相认之时。
今日他定是要救走宋照岄的,但随行将校仅有一二心腹,自己的事不可暴露于人前,眼下只能佯装不识。
季息令前方随从拿水壶来,又从身上解了大氅披给宋照岄。
“此事后患无穷,将军不可冒险行事。”队伍里有人劝道。
季息未理会旁人言语,抬腿上马,横飞一眼,沉沉眸光压得人噤声。
宋照岄以为,把东西给她就是季息最后的好心,急用上半身紧紧抱住马儿前腿。
战马性烈,抬脚便会伤人,季息慌得心中一跳,自地上拽起宋照岄,长臂一勾,夹起不堪一握的腰身,另一只手自腿弯处打横抱起,将大氅裹紧,稳稳地把她放在身前。
“有追兵!”话音未落,一行人已打马奔行。
那人的胸膛离自己不足一寸,山路颠簸,宋照岄被撞得不时靠向季息,每每有接触,她只觉季息向后退了些许。
风声和呼吸声交错,她还从未这样被人抱于马前,大抵是安稳了些,宋照岄闺秀的自觉忽又回来了,她也想向前移移,却险些摔到马下。
“小心!”季息伸手护住她。
宋照岄不敢动了,她的脸正对着甲胄,虽有外袍包裹,鼻尖仍是一股铁锈与尘土交杂的味道,她想避开,脸往上仰,却看到了季息通红的耳根。
她不记得那些关于季息的传闻里,有没有他的年龄,但能被称为少年战神,想来是不大的,她坏心眼地用手指碰了碰盔甲,上方传来一声不自在的轻咳。
马蹄渐缓,前面就是官驿,远远地已看到数个黑衣人守在路旁,见这行人带着女子,从两侧快速围上来。
蓄胡长者同季息低语:“正是路上追兵,怕是抄近路先到了。”
“怎么?宁远将军的马也要拦?”小使臣拿出令牌,手已按在剑上。
“将军恕罪,在下不得已冒犯,实是有要犯在山上走丢,小的们奉命捉拿归案。”领头人上前答话。
“你看看我们有人像你要捉拿的要犯吗?”
“实不相瞒,这要犯是个女子。”几人早已盯上季息的马背。
“这么多人竟让一个女子跑了,亏你们好意思在这里拦人!”小使臣还欲争辩,被季息拦下。
“你这意思是,怀疑到本将头上了?”季息上前两步,逼视那领头人。
“将军不必多想,我们也是怕您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只要您把她的脸给我们看看,小的们绝不纠缠!”
“岂有此理!”季息紧紧箍住宋照岄的腰身,把她的头按进怀里,“这是本将心爱之人,岂有在这遭乱之地露脸的道理,若是还要废话,休怪本将不客气!”
宋照岄隔着厚厚的甲胄,仍能听到季息的心跳声,腰间的力量紧得要把她勒断。
“将军的意思,是要与我们为敌了?”有人按捺不住,刀尖已然向前。
“莫再废话,要战便战!”小使臣勒马在前,不避锋芒。
季息缓缓推剑出鞘,青芒微动,刃如秋霜,只露毫厘便寒意逼人。
那领头人伸手拆刀,拦下己方杀手,同季息对峙。
边境的风卷着沙场的血意,打落残叶,盘旋在静默之间。
片刻之后,领头人终是退开:“在下给将军赔罪了。”
季息收剑,轻点马臀,越过黑衣人,在地上画了一道沙线。
有小喽啰还欲再追,被领头人一把拉住,隔着尘沙还能听到他教训手下的声音,“在汾州和河东防御使别苗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就这么放她走?”
“谁知是不是已经死了,若季息怀里的娘们真是她,只要她不回来,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
“那数目?”手下指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就说掉山崖摔死了,死无全尸。”
从汾州入了太原,宋照岄才彻底放下心,方才过了关卡,季息就飞快松手,好似臂弯不是美人的纤弱腰身,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刚刚一搂,季息的脸红许久未消,宋照岄不时抬头看,那热意从耳朵蔓延到脖颈,好在正脸一切如常,不然做将军的脸面怕是要丢。
因适才贴得太近,宋照岄整个人都被箍得后移,季息为了同她拉开间距,只能更向后坐。
“将军,你再往后就要掉下去了。”小使臣促狭一笑,被那长者瞪了回去。
季息脸色未变,垂眼扫了下他们之间的距离,未理会那小子,只对宋照岄说:“在地上滚了几日,衣服脏得很,莫要挨我。”
宋照岄面上应了,心里却不饶人:“哪就挨着了,我裹着大氅呢,现下该脏的早脏了,刚才怎么不想着。”
季息不自在地反手抓住马鞭,轻夹马腹,风声盖过赧意,他越过侍从打马先行。
从南门上官道,太原风貌与长安大不相同。城门边搭了粥棚,排队的难民队如蛇形,竟有胡人同在队中,已等了数十人,却未有丝毫躁动。行至城中,不仅有酒肆旅店,亦有兵器或营生作坊,往来间亦有女子叫卖,不少摊贩未设桌架席地而坐,摊上摆的都是些宋照岄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想来是此间胡商不少,四面的货物都时鲜。
宋照岄脸被裹着,只探出双眼睛,只见路上的人似有认出季息的,都停步行礼,甚至有一两个作突厥打扮。此地正是与突厥交战的前线,怎的倒见了这副场景。
马快风急,宋照岄没问出口便到了将军府,说是府邸,其实只是州府后面一个两进的院落。
府尹召唤,季息径直去了太原府商议,只把小使臣留给宋照岄,令他帮忙好生安置。
“娘子莫见怪,我是石隽,娘子同将军一样叫我小石头便可。”小使臣拱了拱手,带着宋照岄绕过影壁,到了院中。
宋照岄跟在其后忙行了万福,口里应着:“石使臣叨扰了。”
见她不改口,石隽也并未多言,只把内院小厮唤来,吩咐了几句,又引宋照岄到连廊。
“娘子长途跋涉,理应备上房款待,无奈内院只将军一人居住,若是混居多有不便,只能委屈娘子先在偏房下榻,之后等将军回来再作安排。”
“已累了你们许多,怎好再添麻烦,有个落脚处便可。”宋照岄环顾四周,只见几个侍女正在这处洗衣,围坐成一圈,好不热闹。
石隽看着宋照岄欲言又止,自己没道理越过将军同宋娘子叙旧,日后一切自会明了。他招了招手,喊了个侍女来:“风雀!这是京城来的娘子,把偏房的东厢空出来,往后娘子单住此间。”
应声的是个有些敦实的姑娘,个头高高的,手上还沾着水沫,就要来接宋照岄进门。
宋照岄连连摆手,她只把自己当侍女一般,公侯小姐已是过去,怎好事事都烦人帮忙。
“石校尉,这是带谁回来了?从哪里捡来的小叫花,鞋都是破的。”说话间,另一侍女同石隽搭话。
宋照岄之前没注意,自己的鞋大抵早就磨破,走两步,半个脚背都露在外面,季息怕是看了一路,怕她难堪因而未曾提起。
“这模样倒是不错”,那女子走过来上下端详。
“休要胡说!娘子是将军的贵客,以往你们怎样便罢了,今后谁嘴上再胡沁,莫怪我不留情”,另有小厮同石隽禀报军务,来回几句他便着急要走,临了又吩咐风雀,“再取双鞋来,上月裁的衣服还有富余,先取两件给娘子。”
那边已有兵卫候着,石隽只得先行离去。
“这处的几个都是府里的侍女”,风雀挨个指过去,三人或蹲或立,隐在晾晒的衣裳间。
大抵正挤在一起调笑,听了名字只装模作样地行礼。
“还不知娘子的名姓。”风雀正经行了礼。
“我姓……赵,名山月,平日里若是不嫌弃,叫我山月就好。”
宋照岄把名字拆了,官府名录上已是戴罪之身,真名恐招来祸患。
那几人还在原处嬉闹,盆里的水漫了一地,风雀看不过眼,也说不了什么。
“谁有东西在东厢房的,尽早移出来。”风雀一面整理东厢的被褥,一面吩咐。
没人应声,三人还各做各的。
“我当是谁在那指使人呢,原来是个笨鸟。”刚来打趣的侍女瞟风雀一眼,进屋去了。
一人把衣服绞干,端着盆走近,撞了宋照岄一个踉跄,猛地把水泼进石渠:“你乐意收拾,你忙便是,别打我的主意!”
还有一人慢了两步,没呛声,从东厢里搬了衣服出来,递给宋照岄,只作送她了。宋照岄正要道谢,却见风雀把衣服抖开,“这是去年的夏装,姐姐,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这衣服没法穿的。”
“不要我就拿回去,巴巴地跑来,人家还不领情。”
风雀气不过还要讲理,宋照岄把人拦下,半推半倚地一起进了屋。
“多谢姑娘相助”,她拍拍风雀的手,“不急在这一时。”
“近日越发无法无天了。”
宋照岄心里清楚,若是同众女久居此处,这才是个开始。
她劳烦风雀领她打了水来,风餐露宿多时,她想洗漱一番。
从净室出来,天色已至黄昏,日光只在檐角留了三分。
宋照岄湿着头发,在院里踱步。她来时瞧着,几个侍女都梳双蟠髻,在家时未曾学过,可风雀并不在此处。
偏房静悄悄的,想来都在用饭。
她简单做了个盘髻,换上风雀留给她的衣裙,经前厅去厨房。
“正要找你”,州府的集议已散,季息同石隽刚入正门。
宋照岄已和午间不同了,青丝堆云,乌目凝波,未施粉黛,但暮色落腮,霞光点唇,天然一段风韵,季息不觉看出了神。
“见过将军”,宋照岄盈盈福身,直领对襟微微下垂,露出胸前一抹。
“可还习惯?俞伯说你住在偏房,那里久无人住,怕是有些简陋,只是内院仅我一人,女子来同住,怕于你声名不利。”
“无碍的,偏房倒也还有几个姐妹。”宋照岄摸不准季息对自己的态度,只能言语一试。
“嗯?”季息看向石隽。
“是风霜雨雪四人,除了风雀,都是高家塞来照顾将军起居的,后来将军不用,就让她们在外院干些洒扫。”
季息了然:“是我考虑不周,委屈你了,至多不过三四日,我另找地方给你。”
宋照岄又欠身道谢:“妾身还要拜托将军一事。”
“你说。”
“妾身母亲的尸身还在山上,恳求将军能着人带妾身前去收殓。”
“那些人恐怕还未离开,明日我派人去便可,你不必再冒险。”
宋照岄思索片刻,亦同意如此。
“将军的大恩大德妾身感激不尽”,说着宋照岄又要伏下身去,没等弯腰就被季息扶起。
季息想多留她一会,又担心唐突,天色渐晚,来不及详谈。
“不必多礼,今日早些休息。”季息离得近了,见她还是难掩憔悴。
宋照岄目送他离开,铠甲已被摘下,更显季息长臂蜂腰,一身浅色常服,倒像是个文臣,行走间,颇具风流。在确定阿弟的去向前,自己大抵都要仰赖他了。
季息将进内院,忽又回身,遥遥地望着宋照岄。
“你还记得……”话未落半,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轻轻摇头,“皇后娘娘于我有恩,今日并未想弃你于不顾,马蹄下太危险,莫要再那么做了。”
宋照岄在原地怔了须臾,她没注意到季息的含糊,只是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尚未入京的边关将领如何承了皇后的恩情。
可日暮已晚,没等她问出口,季息已进了内间。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子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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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你说这是你的美人,如何证明?
季息大怒:难道要本将军亲给你看吗?
狗狗脸红:也不是不行。
。。。
狗狗问小石头:今天老婆梳的什么发髻,怎与旁人不同?
石头:是盘髻
狗狗:好看,让他们都梳。
石头:你有没有想过,好看的不是头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