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逢雪绷紧了身体。

硕鼠鼻翼翕张,尖尖鼠鼻仔细分辨空气里的味道。

宴席上妖怪多,妖怪又不爱干净,一年难得洗一次澡。每一个妖物身上都有腥臭骚味,种种气味掺杂在一起,极难辨认。

硕鼠嗅了几下,摸了摸面上胡须,笑道:“应是我闻错了吧。”

逢雪松了口气。

幸好换上黄皮子的衣袍,不然,多半会被硕鼠闻出来。

忽而一阵轻风吹过。

夜风微凉,摇落杏花,几片雪白的杏花落在逢雪的肩上。

本是极寻常舒适的晚风,可本放弃嗅味的硕鼠却忽然扭过了脸。它放下装百年醉的大酒瓮,身体伏在地上,不停嗅来嗅去。

众妖的注意力也被它吸引。

“有剑客混入我们之中了?”

“哈哈哈快抓出来,给我下酒吃,我要一口吞了他!”

“一口吞掉多可惜,如此盛宴,此景此景,应当剥掉他的皮,一块肉一块肉片下来,见者有份哟。”

……

硕鼠离逢雪愈来愈近。

妖怪们贪婪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硕鼠嗅到旁边端盘子的小妖怪这儿。

左闻闻、右嗅嗅。

一时用爪子扯扯小妖的裙子,一时又摸摸它的尾巴。

小妖怪们害怕得不停发抖,害怕得无法直立,伏在地上四肢着地,或是扭动身体缠在树上。

穿着纱裙头戴面纱的小侍女忽而身形一抖,衣袍轻飘飘落下,一只圆滚滚的竹鼠从蓬松的衣物里钻了出来,就要往外跑。

一束白白的丝线如冷电蹿出,瞬间将竹鼠穿透。

小竹鼠爪子还在蜷动,低声哀嚎,被白线拉扯着,在地上拖出长长血痕。

丝线把它拉到蜘蛛妖的面前。

蜘蛛美人头颅依旧双目半阖,眉眼低垂,如同寺庙里慈悲的神祇。蛛丝往里轻扯,还在挣扎的小竹鼠就被抛入蜘蛛张开的嘴巴里,嘎吱嘎吱声里,嚼成了碎末。

有了血腥气,妖怪们更加激动了,拍打桌案,嬉笑吵闹,声如潮涌。

逢雪攥紧土遁符,偏头看向叶蓬舟,准备塞给他一张遁符。

她拍了下少年的肩膀,手指刚碰上,就感到对方身体在不停颤抖。

再可怕的妖魔,此刻,也只是个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少年。

她心中有些歉疚,把人家扯入如此险境中,便低声问:“你害怕吗?”

那人面纱微晃,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啾?”

逢雪:……

她垂眸,看见宽敞袖子下小截鸟翅膀,面无表情抬起头,继续在妖群中寻找叶蓬舟的身影。

入座宴席蛇鼠虫鸟都是禽兽模样,找不到个像人的。而那些戴着面纱的小妖,则藏在暗处,白袍晃动,纱幕覆面,一时难以辨认。

她目光快速扫过四周,而硕鼠已经依次嗅过她身边的小妖,快嗅到她的裙裾。

逢雪犹豫片刻,松开手中遁符,抓住藏在衣袍下的剑柄,默默按紧。

她平静地看着越爬越近的硕鼠,准备在它靠近时,一剑斩断它的脑袋,等找到叶蓬舟后,再做打算。

“是了是了是了。”

硕鼠胡须颤动,眼中血光闪亮,啮齿不由冒了出来,激动地低声说:“是这个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忽然,一股浓浓的酒香在夜色里漫开。

酒味极其香浓,有些冲鼻子,许多小妖精闻见冲鼻酒味,登时软倒在地,醉醺醺变出原型。

逢雪抬头望去。

堂中装百年醉的酒瓮,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一个戴着面纱的小妖软手软脚冲向了酒瓮,一副醉鬼模样,高声喊:“酒、好香的酒啊!”

野猪妖铁蹄一挥,把小妖怪拍在地上。

但经此变故,硕鼠用力一吸,只闻见股浓烈的酒香。他摇了摇脑袋,闻着酒气,有几分醉了,晕头转向在原地转圈。

妖怪本性放纵自由,之前畏惧蔓山君,才维持着宴会的礼仪,此刻闻见美酒,又看见鲜血,体内的兽性便激了出来,将剑客抛到脑后,争着去抢地上的美酒。

一个小女孩低头舔了头地上酒水,忽而化作头白色狸花猫,在地上打滚;又有鸟妖尝了口酒,尖啸一声变成原型,飞入云空,刚飞至一半,却被条黑色的大蟒蛇一口吞下……

眨眼睛,宴席上充斥酒香与血腥,众妖扯掉衣袍,显出自己禽兽本相,一片片带血的羽毛从空中旋转飞下。

“小仙姑。”灰头土脸的少年重新回到逢雪身边,“我回来啦。”

逢雪担忧问:“刚刚没受伤吧。”

制造混乱的小妖一出现,她就认出那是叶蓬舟了,心中不免感激。

她刚刚看清楚了,野猪妖猪蹄挥下,还没碰到少年的胸口,他就已经躺下。躺得非常熟练,如同易碎瓷器,还没碰到,就摔在了地上。

野猪妖被“碰瓷”弄得一愣,还抬起爪子看了看。

逢雪不担心他被野猪拍伤,只怕刚才百妖攒动,他被挤在其中,难免受些皮肉之苦。

叶蓬舟嘻嘻笑道:“没事,我躺得可熟练,那老猪没碰到我。小仙姑,我干得漂亮吧!”

逢雪轻轻“嗯”了声。

叶蓬舟:“你就不能认真夸夸我吗?”

逢雪:“出去了,请你去喝酒。”

叶蓬舟这才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天上乌云遮住了明月,昏沉夜色里,花园早不复开始时盛宴的模样。桌子翻倒,众妖乱舞,妖魔乱象。

逢雪抬头望去,坐在首座的蔓山君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也对。

自己的宴会弄成这样,不论是人是妖,都会生气。

宴会上乱象没有维持太久。

蔓山君终于出手。

“乌云蔽月,”他笑着说:“我来赠大家一轮明月,为大家助兴。”

他拿出剪刀,随手裁下一片白纸,桌上便升起一轮盈盈玉盘。

玉盘飞入云中,化作明月,月辉盈盈,光鉴毫芒。

众妖忘却喝酒,大声称赞。

蔓山君笑道:“有酒有月,而无佳人作伴,岂不是一憾事?天女下凡,来为我们助兴。”

他又伸手一点,明月飞下一个个彩带飘飞的仙子。

仙子只有巴掌大小,怀抱琵琶长琴,边弹边跳,仙乐飘飘。

蔓山君举起空酒杯,“诸位,良宵美景,不如共饮。”

桌案恢复原样,案上的空酒杯逐渐溢出酒水,而洒落在地上的、酒瓮里的酒缓缓消失。

逢雪垂眸望去,地上掺杂血液的酒液如同一条绮丽的虹带,在明亮月色照耀下,闪烁血光。

倾而虹带往后流出,重新流入酒瓮之中。

众妖不再喧闹,坐在自己座位,举起杯中美酒。

月光盈洁,酒液清凉,妖鬼共饮一觞。

实在是人间怪景。

蔓山君笑呵呵地说:“这百年来,承蒙诸位照顾,今晚我修行有成,马上要被天君召去做官,永登极乐,便设宴款待,感念这百年的邻里之谊。”

黑袍男人不耐烦道:“别学人这么文文绉绉,我们大家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到底怎么做神仙的?”

众妖神情激动,看向坐在首座的老者。

对于他们而言,修炼成人已是千难万难,摇身一变当上神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蔓山君用的邪术,其实很简单,是一个“偷”字。

人间常有偷命换命之说。

世人笃信,命有贵贱。有人生来家财万贯,有人生来本为草芥。命贵之人,就算暂时贫贱,也终会一飞冲天,命贱之人,坐卧金山银山,到头终是一场空。

但“命”是可以被偷走的。

富贵的命,被人用邪法偷了后,便会贫困凄凉,而偷了好命的人,自然是锦衣富贵,一生好运。

所以人们的生辰八字,总不肯轻易说出,就把自己的命,被邪道人偷走了。

蔓山君偷的也是命。但他偷的,是死人的“命”。

张家的老太爷仁善,百年前救济无数灾民,身死后又护佑一方,积攒许多功德。

后来蔓山君来到此地,发现老太爷后,便想到了一法。

他挖开老太爷的棺材,将自己封进棺中,魂魄俯身在老太爷的尸身上,窃取阴德,吸收张家供奉上的香火。

他生前是有些本领的邪修,又持之以恒,经营了数十年,到如今取而代之。

功德圆满的是张老太爷,将作神仙的也是老太爷。

但蔓山君偷梁换柱,取代老太爷的位置。

现在只差服下金丹这一步,他便能一跃飞天,功德圆满,去当神仙了。

蔓山君举杯畅饮,面上不免得色,“告诉你们便也无妨,只是我这法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你们能效仿,也是你们的机缘。”

黑袍蛇妖吃完斑鸠妹妹,吐着蛇信,笑道:“我常听说,人间有‘偷人’一说,没想到你这老鬼玩得更花,连鬼都偷。”

蜘蛛妖声音尖细,似是在刻意模仿人间少女清脆的嗓音,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其古怪刺耳,矫揉造作,“嘻嘻,我们可做不到呢。原来要升仙,先得做人,做人就已经够难了,就别指望升仙啦。”

蔓山君笑着勉励道:“你们好好修行,先修炼成人,再努力为仙。”

蜘蛛妖嘎吱嘎吱嚼着桌上肉食,边道:“当了人以后,我可不愿为仙,还是当人自在一些。”

“是啊是啊,这年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妖怪们对人世的变迁更加敏锐一些,“世道快乱了,到我们出山的时候。”

蔓山君问:“诸位有何打算?”

硕鼠道:“我准备买个官当当,尝尝当人上人的滋味。不过得离得远一些,青溟山附近我可不敢待了。”

一个鸦精说道:“我将去北方,听说那儿在打仗,地上堆满尸体。”

它的眼睛红光冒出,语气憧憬,“都是些难得的美味呀。”

“还不如去景州,那边遭了大旱,死的人更多。”

鸦精“呸”了声,“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吃起来有什么味儿?嚼起来硬如金石,小心把牙崩了咧。”

众妖哄然大笑。

妖怪们说起人肉的滋味,不由群情激昂,有妖说老人的肉枯柴,但嚼起来另有一番滋味,适合下酒;汉子的肉紧实,妇人的肉软嫩,婴孩的肉自不必说,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都怪青溟山!”忽有一妖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这群小道人,我何必吃个人都躲躲藏藏,只敢找些深山老林的人吃?”

其他妖物纷纷附和。

一个健壮的狼妖大声道:“好不讲理的道人!我才吃了几个人,他们就要剥我的皮,那砍头的刽子手,砍过的脑袋成百上千,他们为何不去杀?坐在衙门里那些老爷,偷偷贪了给灾民的粮食,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为何不去杀?只是欺我一个妖怪,生得柔弱罢了!”

“没错没错,就是欺负俺们妖怪柔弱。”

“人食我,我食人,本是天道,青溟山凭啥子要逆天而行?他们逆天而行,迟早会遭报应!”

又有一个妖怪埋怨:“是了,他们那么穷酸,衣服上好几个破补丁,不想着去赚钱,反而来抓我们。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妖兄为活命宁交出万两白银,结果他们把妖兄拿去炼丹了,人间说有钱不赚王八蛋,我看青溟山的人都是群王八蛋。”

“大家莫急,”蛇妖笑着说:“天命将至,就算是青溟山,也改不了天命,马上便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大家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众妖更加激动,笑声犹如浪潮,一波接一波,震得地面隆隆,酒液摇动。朦胧洁莹的月色,也蒙上层晦暗诡异的妖气。

忽然有一妖高声道:“山君,好没意思,有酒有月,却无肉可吃!”

它说的肉,自然不是桌上摆的“肉”。

蔓山君笑着说:“有酒岂能无肉?早为大家准备好了。”

他屈指点了点桌面。

几个纸人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盘子上红布掀开的那刻,逢雪忍不住别开了脸。

只听那蔓山君笑道:“听闻在南越有一道名菜,叫做烤乳猪,今夜我们不妨来试一试烤乳人。”

妖怪狂笑起来,喧嚣吵闹,分食盘中之人,宛若炼狱。

逢雪走出了宴会。

重新回到炼丹的院子,她掀开面纱,闻见清凉夜风,才压住反胃与不适。

世上的妖魔鬼怪,大多是如此,好吃人、凶狠、嗜血……

《云游手册》中记录下的种种杀妖灭鬼,剥皮炼丹的方法并非残忍,而是不这样做的弟子,早就被妖物吃掉了。

若有一日,她也会变成这些东西的同类吗?

逢雪想起前生,一时恍惚,直到听见叶蓬舟的声音,才回过神,偏头望去。

月色空濛,少年人面孔苍白如纸,眼睛却十分明亮,“小仙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逢雪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扬眉笑了起来,“好巧,我也有个危险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