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得过分的车内，林承业跟瑶光面对面坐，司机是位中年大叔，车速开得平稳缓慢，林承业也没催。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林承业倒了一杯茶，没喝，手上持续动作欲再倒一杯，问瑶光：“口渴吗？”

瑶光晃了晃脑袋又点点头。

林承业这才笑了，从一旁的小冰柜里拿出一罐牛奶，递给她。

“我们很陌生，你跟我相处得不自在，很正常...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是我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

他的语气醇厚缓慢，在说到某个词的时候瑶光登时抬头，像是打了一阵安定剂。

“慢慢适应你的新家，好吗。”

一直绷紧的神经松了松，可瑶光还是没能讲出那两个字，转了个话题。

“我还能回去见外婆吗？”

林承业语气轻松：“当然可以。”

抿了口茶，问：“初中刚毕业？”

瑶光答得很快，“嗯。”

林承业手肘撑着膝盖，望向车窗若有所思，“这个时间，差不多还有一个半月就要升高中了。”

他继续道：“京市的环境我怕你不适应…这样，我给你请个家教老师，先提前学习，开学后压力就没那么大，平时也有时间熟悉熟悉环境。我已经看中了一所不错的高中，这样好不好？”

喝着牛奶的动作一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怎么了？”

“没有...就是，请家教会不会太麻烦了？”

林承业神色淡然：“不麻烦。”一句话的事。

瑶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了句谢谢。林承业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接近午夜十二点，一路上车流不算少，首都的夜晚繁华如昔，汽车拐了道弯，下了高速。

或许是林承业比想象中要好得多，瑶光没有那么紧张不安了，始终抱住背包的双手逐渐放下，手心贴了贴柔软的沙发坐垫。

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车内的环境好像一个缩小版的客厅，什么都有，干净奢华，看来面包车也是分等级的，瑶光暗自感慨。

她每周去县城上学也是坐的面包车，可是那面包车又脏又臭，挤满了人，汗味、脚臭和汽车启动时咯吱咯吱的响声伴随了一路。

又过了几分钟，对面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有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在国外读大学，他暑假会回来，到时候你们就能见面了。”

说完他抬眼看了看瑶光，没有想象中的反应，她很平静，点了点头。

“你...就不好奇些什么吗，比如我，比如你妈妈。”

瑶光垂眸，“好奇，但是外婆不准我问起爸妈的事，她说我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生活，永远都不会回来。”

林承业沉沉地舒了一口气，指尖揉了揉眉心，“嗯，你妈妈在国外生活，她不会回来。”

像是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瑶光竟然释怀般地笑了笑，“我小时候成天缠着我外婆问，但是都没得到答案。”

四下寂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我有听过...”

林承业正色，“什么意思？”

瑶光：“我们家附近的人，一个村的，我听他们讲过。”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有。有说我是捡来的，也有的说是我妈在外打工的时候怀上了，不知道是谁的，我从小就听过。”

......

“瑶光，如今你也这么大了，我知道我对你很亏欠，所以我在物质上都尽量满足你，很多事情我知道你明白的，生活还得过下去，所以我也没打算瞒着你。”

林承业这么说着，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轻音乐在放，车帘被冷风吹得掀动，茶几上余烟袅绕，看着林承业的嘴一张一合，T恤袖口轻飘，她细若无骨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被冷得。

林承业低估了瑶光的认知能力，总觉得还是15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用词斟酌婉约，可瑶光并非温室的花，她自小饱受人情冷暖，早熟得多。

他说的那些话，她全听懂了，不管是字面意思还是弦外之音。

......

一夜情的产物，小三的孩子。

她妈本想母凭子贵逼走原配，没能成功，热情消磨殆尽，两人不欢而散。

破碎的家庭重归于好，而女人远走他乡，留下瑶光，丢给了外婆养。

说白了，她就是个没能利用成功的意外产物。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风平浪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初见林承业时感到的点点温暖此刻全数尽褪，瑶光只觉得，他很陌生很遥远，因为他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太平静冷漠。

不带一点儿感情。

也不在乎他的女儿听到这些事的感受，没有考虑会给小孩子的心灵造成损伤。

因为他太过“理智”，所以瑶光半夜躺在床上时还在想，林承业究竟为什么要接她回来？

......

隔天一早，瑶光醒了。

睁开眼的一瞬，她怔愣了片刻，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时间还习惯不过来。瑶光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过。

边掀开棉被边苦恼，昨晚三四点才睡，居然这么早就醒了。

昨晚到这儿的时候，只有一楼亮了灯，阿姨说太太已经回房睡了，林承业点点头，让一个阿姨领着瑶光去休息，随后他也上楼睡觉了。

家里的阿姨很客气，笑着对瑶光说专门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

便是眼前这间，她这才细细打量起来。整体宽敞明亮，书桌、电脑、小沙发、各种家具一应俱全，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

“孩子，醒了吗，收拾收拾下来吃饭了。”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瑶光打开门，看见是昨晚的阿姨，简单交流几句后，关好门，来到洗手间。

日常用品很齐全，她洗漱完后凭着昨晚的记忆走下了楼。

拐了两道弯还是没找到吃饭的地方在哪儿，正当瑶光打算找个阿姨问问时，一转身就看见面前站了个人。

穿着丝制家居服，手臂挂着一个包，维持着看手机的姿势，一头长发微卷，肤色白皙体型偏瘦，通身气质出众。

见面便开口问：“刚起床啊，吃饭了吗？”语气十分随意。

瑶光稍微侧了侧身子，忍不住打量她，“还没吃饭。”

“嗯。”安雅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机熄屏放进口袋，“那走吧，一起吃。”

平时家里人少，吃饭都在厨房外的方形小餐桌，虽说是小餐桌，但也能容纳十个人，瑶光忐忑地在安雅宁对面坐下。

早餐已经端上餐桌，安雅宁让忙完的阿姨回去休息，待阿姨一走，她才看向瑶光。

“初次见面，你好，瑶光。”

“你好，阿姨。”

“请原谅我昨晚没能迎接你，那会儿太晚，我已经睡下了。我是你爸爸的妻子，按理说你应该喊我妈妈，不过我猜你肯定不愿意，我姓安，平时叫我安姨就好了。”

顿了一秒后她补充：“不过有些场合得喊我妈妈，这个等以后再告诉你。”

“......”

瑶光没再应，手指触碰瓷盘，握住了勺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过了两秒才小声“嗯”了下。

安雅宁抱着手臂，神情悠闲淡然，像是特地要借这个早餐时间跟瑶光一次性讲清楚事项。

“我这么跟你说话能理解吗？”

瑶光抬头，“能理解。”

“多大了？”

“15岁。”

安雅宁点点头，眸光一沉，像是想到了什么，“瑶光...你既然回了家，那应该跟着你爸姓。”

瑶光反驳，“不，我就叫瑶光。”

“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

她咬牙坚持，“我真的不想改名字...谢谢安姨。”

安雅宁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她看出了瑶光的拘谨与防备心，握着瓷白的勺在冒着热气的粥里搅动，目光低垂望着桌面。

“你不用这么紧张。”

又抬起头微微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些，毕竟面对的还是个孩子。

“老林以前的那点事儿...要说完全不介意你，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种话，很假是不是？”

“......”

“我做不到，事实上，我对我自己的儿子都缺少很多关爱，我跟老林平时很忙，我只能保证在物质上不亏待你，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但有个前提，你现在回了家，对外是我跟老林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林家的脸面，要求不高，没到惹是生非违法犯罪的程度就好。”

“总之，我们无法给对方带来积极快乐的情绪，能相安无事地过就行了。”

瑶光听得迷迷瞪瞪的，行动比大脑反应得更快，毫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接连两次碰的壁都在告诉她，她自以为失而复得的家庭其实并不欢迎她，她还是一个人。

知道没有家人，不用一再提醒她了。

正放空着，安雅宁的手机响起铃，她接了电话，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寥寥几句吩咐完后便挂断了。瑶光端坐着等她讲完电话，面前的早餐一点儿没动。

“好像这些话太重了？但毕竟你突然回家，我总得先跟你说清楚。其实你可以随意些，我不是电视剧里的后妈，也许日子久了你甚至会觉得我很好相处。”

见她没反应，安雅宁又道：“有没有人夸过你很漂亮？”

瑶光脸一红，握紧了拳头。

“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安雅宁勾了勾唇，“这是你给我的第一印象，不过15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个社会对好看的人总会宽容些的。”

不止是安雅宁的第一印象，同样是林承业的，她想起了初见时林承业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瑶光是美而自知的，因为从小到大都有人夸她漂亮，但她也因为漂亮而生出许多事端。

比如村里的大妈阿婆在谈及她的身世时会添油加醋；比如村里的老光棍会时不时来招惹她。

情绪一直处于低谷，尽管如此，瑶光还是道了声谢。

“你没带什么衣服来，我让人给你备了几套衣服，你先将就着穿，下午得空了也可以自己买...哦我差点忘了。”说到一半，她轻敲额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部最新的iPhone。

“这是你的手机，你拿着，待会儿婷婷陪你去办电话卡，顺便带着你熟悉熟悉京市的环境。”

瑶光一愣，“婷婷是谁？”

“是家里司机的女儿，跟你一样大，老林怕你适应不了，让她先在我们家住着陪陪你。”安雅宁看了眼腕表，“快吃饭吧。”

面前的咸骨粥放久了表面结了一层淀粉薄膜，桌上的几盘菜，飘着的热气荡然无存。

“凉了吗。”安雅宁叫小餐厅外的阿姨进来，指着一桌子菜，“把这些都热一热。”

边说着她已经站起了身，拉开靠椅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瑶光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不用了”，阿姨就已经麻利的将粥和菜端到了后面的开放式小厨房加热。

“我先走了，你好好吃饭。”

“呃。”瑶光吸了口气，“那个...”

安雅宁脚步一顿，“怎么了？”

餐桌坐下的小手搅成一团，她鼓起几次勇气那句话却始终哽在喉咙，两秒后，肩膀一松。

“没什么。”

安雅宁态度挺柔和，“有什么事情找阿姨就行，家里平时人少，就两个阿姨，都是做了很多年的。”

瑶光抿了抿唇，“谢谢安姨。”

矮跟凉拖接触地板的响声越来越远，安雅宁离开了。

其实瑶光刚刚想对她说，你只喝了两三口粥，会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