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顶撞

到了三月底，天气才算是彻底转暖。云姝抽空把柜子里的厚衣服洗了，和冬卉一道熨了几件春衫。

这日李全当完值过来，正巧云姝在绣花，他凑近了看一眼，只见月白色的帕子上缀了几朵鹅黄色小花，边上用金线缠了两圈，不由啧啧称赞：“这绣的可真好看。姑娘这手啊，可比那些老绣娘灵巧多了。”

云姝见是他，忙起来问安：“李公公，您怎么过来了？有什么活儿，派人来告知一声就行。”

李全抖了抖手里的拂尘，微笑道：“姑娘客气。原是万岁那儿有件旧衣服需要缝补，那衣裳太旧了，旁人怕是没有这个本事，只能劳烦姑娘了。姑娘先前补的那件，就极好。”

这位陛下素来俭朴，不喜奢华，不过，倒没有让人缝补旧衣裳的例子。云姝心里好奇，那边李全已经叫他的徒弟林路把衣裳拿过来了。

云姝一看，是件月白色常服深衣，模样和制式都挺普通，实在看不出什么稀奇的，不知皇帝为何如此重视。当然，这话她是不能问的，也不敢问。御前当差，最重要的就是少说话多做事，没得惹祸上身。

“公公放心，我一定补得瞧不出一点痕迹。”

“麻烦了。”

“岂敢。”

衣裳别的地方还好，只是袖口的地方磨损过多，云姝想了想，用三股线并作两股，绣了些金莲，又将白纱覆之于上，便看不出什么了。

因拿去那天李全不在，她就交给了下边的小太监，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

……

李全申时才回来，小太监忙把衣裳呈上来。因忙着交差，他看也没看，拿了便走进殿内。

皇帝在看折子，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他提笔将手里的批阅完，又从一边取出另一本来。

李全不敢打扰，捧着衣裳在那边等了会儿，直到皇帝丢下奏折按了按眉心，似有些疲乏，他才躬身上前：“陛下，衣裳补好了。您要看一下吗？”

皇帝没有看他，只是道：“搁着吧。”

李全应一声，轻手轻脚地将衣服搁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等皇帝批阅完所有折子，已经快到酉时，李全小声道：“陛下，是否传膳？”

皇帝点一下头，这才有空去看那衣裳。翻开后，他目光停顿了一下，径直落在袖口的金莲处。

李全此刻也瞧见了，脸色顿时煞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恕罪！奴婢……这不是奴婢让她绣的！”

皇帝厌恶佛教，这是近身侍奉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没想到他一时疏忽，竟然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也怪他不仔细，大魏崇尚佛教，各地寺庙多如牛毛，谁又能知道当今天子竟然厌恶佛教呢？

见皇帝不作声，只是定定望着那件衣裳，李全额头的冷汗已经如豆般滚下：“陛……陛下，奴婢真的不知道姝儿姑娘会在衣裳上绣金莲，奴婢……奴婢……”

原以为这次死定了，谁知，皇帝只是淡淡收回目光：“你下去吧。”

李全惊诧之余，却也不明白皇帝的用意：“陛下，那这件衣裳……”

“收起来吧。”皇帝神色淡漠。

李全不敢多言，连忙应下。

回头他就找到了云姝：“姝儿姑娘，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在衣裳上绣上金莲呢？你不但差点害了你自己，还差点害了我！”

云姝不明就里：“公公，怎么说？”

李全懊恼地跺脚，仍是心有余悸：“当年太上皇打下天下时，曾得岭南的僧人相助，我朝才对僧侣格外优厚。此后很多年，佛教盛行，朝廷可供利用的兵源却越来越少，财富更被寺庙垄断，陛下深恶痛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整顿。你可是差点闯了大祸！”

听他这样说，云姝也是后怕：“多谢公公提点，我再不敢了。”

“还有下次？”李全没好气，心里却也奇怪，皇帝竟然不予追究。之前有个亲王在围猎时穿了件绣着金莲的蟒袍，可是直接被皇帝训斥，削掉了爵位啊。

……

因为衣裳的事情，云姝心里始终像是悬着把剑。晚间侍膳时，反而频频出错，还把汤汁洒到了皇帝的袖口上。

她骇得脸色都白了：“陛下，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皇帝只是瞥了一眼：“无妨。”却像是有心事的模样。

云姝定了定心神，悄悄从一旁看他，将他面前空了的酒樽满上。皇帝拿起酒樽，一饮而尽。

想起李全的吩咐，云姝却不好再倒了。

皇帝道：“满上。”

云姝顿时有些为难：“陛下，您已经饮了不少了。况且，李公公曾经说过，陛下近来有些胃寒，不能……”

皇帝投来冷淡的一瞥，轻哂一声：“朕的事情，还要一个奴婢来过问？你们倒是有商有量。”

云姝吓了一跳，登时就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皇帝喝了不少，渐渐的，雪白的面孔上染上了几分醉色，倒比平日少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慵懒之色。

他斜倚在塌上假寐，云姝见了，起身将东边的帘子放了下来，复又回到塌边跪下。月光穿过帘子，在地上投下淡白色的阴影，殿内静得只有她跟皇帝的呼吸声。云姝心里有些乱，朝殿外看了眼，却不见守夜的人，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叫人，却见李全从侧门里露出半张脸，正朝她打手势。

云姝忙轻手轻脚地过去。

“小六回乡去了，今日就由你来守夜吧。”

云姝心里很乱：“公公，我还没有守过夜呢。”

李全笑道：“你做事稳当，我相信你，这就把这差事交托给你了。”不等她拒绝，他已转身离开。

云姝没有办法，只好回到殿内。

皇帝却已经醒了，靠在塌上微微揉着太阳穴，似还有几分醉意。云姝道：“陛下，奴婢去准备醒酒汤吧？”

皇帝点一下头，挥了挥手。

云姝忙起身退下。回到殿内时，手里捧了一个汤盅，揭开了呈上去。

皇帝看一眼，很是意外，只因她只是简单地将番茄压成汁液，闻来很是清甜，却不是之前那些宫人准备的醒酒汤那边辛辣。

“这个也能醒酒？”皇帝好奇道。

云姝恭敬点头：“是的。”

皇帝接过抿了口，点点头：“以后就准备这个吧，闻着倒没有那些腥膻的味道。”

云姝忙应下。

殿内复又归于安静，云姝屏息静气，垂着头站在一边。站得久了，她目光不由移动，这一抬眼就看到了塌上挂着的那件衣裳，正是那日她绣过金莲的那件，不由一怔。

身后忽的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朕不喜金莲纹饰，是李全那奴才告诉你的？”

云姝心里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耳畔却听得一声冷笑：“他倒是挺会揣摩上意。”

云姝不知该如何回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后背已有汗液沁出。却听得皇帝幽幽道：“朕虽不喜那些僧人，倒还不至于迁怒至此。那会儿，母后倒是挺喜欢金莲的，总在衣衫上绣些……”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悠远，像是从很遥远的时空中传来。云姝摸不清他的意思，更加不敢作声，只能低眉敛目，把自己当做空气人。

若是已故的梁太后喜欢金莲，倒能解释了皇帝为何不降罪于她。

皇帝虽是崔太后所出，自小便被寄养在梁太后膝下。

梁太后是太上皇的元妻，品行高洁、德行端正，家世上也是稳稳压过崔太后一头。

太上皇虽宠爱崔氏，梁氏在世，也不敢过于偏宠于她。皇帝和崔太后的隔阂，也因此而来。

如此想来，确实是侥幸。

云姝这样想，心里悄悄松一口气。冷不防皇帝忽然开口：“你很怕朕？”

云姝抬起头，却见他如墨的眸子定定望着她。他本就生得俊丽之极，一双凤眸斜飞入鬓，又是十分的凉薄，像是不把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这会儿却这么专注地望着她，像是含情脉脉似的，不免叫人面上滚烫。

可再一看，他眼底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云姝才平复心绪，小心回道：“天子之威，不能不怕。”

皇帝笑了：“你这小丫头，好的不学，倒跟着李全学了十成十的溜须拍马。”

云姝被他调侃得耳热，抿了抿唇，不好作答，却也不敢不作声，只得低声道：“您说的是。”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光嘴上这么说，还是心里也这么想？”

云姝总感觉他话语里比平日多几分刁难，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抿了抿唇：“奴婢不敢。”

声音却是硬邦邦的。

碰了这么一个软钉子，皇帝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失笑：“从前觉得你脾性温顺，如今看来，倒不尽然。”

云姝没有说话。

皇帝微微眯了迷眼睛，略拄着头，似笑非笑地觑她一眼：“其实朕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你是真的喜欢许蔚呢，还是，只因为他比较适合，给自己的后半生找个依靠？”

云姝一怔，下意识抬起头。

却对上了他含笑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度，像是把她给看透了，让人无来由感到不适。

她面颊发红，像是被人一把扯开了遮羞布，光天化日，被丢在闹市供人赏玩、围观。

她算不上多么喜欢许蔚。

但是，人生在世，不可只为一个情字。还有身家性命、荣华富贵。此时的许蔚之余她，是最合适的。

他的话云淡风轻，像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撕开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云姝面色发白，本能地反唇相讥：“陛下就有多么光明正大吗？我虽然对许蔚并非情深不移，却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他，陛下却对自己的亲兄弟下那样的狠手，还将自己的父亲幽禁在邺幽台，日复一日地折磨。”

说完才觉得已经耗空自己的所有勇气。她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四周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皇帝只是静静坐在那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反应。

她知道自己造次，只是，那句求饶的话就是梗在喉咙口，怎么也出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外面值班的小太监朗声道：“陛下，江公公来觐见。”

气氛正在凝滞之际，这样一打岔，倒是回落了几分。皇帝却是冷笑：“让他进来。”

外面传来一阵疾行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深绯色宦官服饰的太监低着头快步进来，在距离御驾一丈开外的地方跪下叩首：“奴婢江德福，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皇帝幽幽道：“来得可真是时候。”

江德福浑身一凛，连忙称不敢：“陛下交代的差事，奴婢已经办完了，这才快马加鞭赶回来。这不，到了就赶紧过来回话了，不敢耽搁。”

皇帝早就看穿一切，仍是冷笑不语。

江德福抖得更加厉害了，气都不敢喘。殿内静了会儿，才听得上面人冷冷道：“滚吧。”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出了太和殿。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皇帝才弯了弯唇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