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屋里静默许久,才听得那人迟疑地唤了她一声:“阿妧。”
齐彧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蹲在床边望着她。
他强迫自己勾起嘴角,温柔道:“阿妧又在同我玩笑了。方才是我自作主张,日后绝不再犯。天色不早,想来你也累了,我先伺候你更衣休息……”
他说着伸手过来要扶人,却被冷漠地躲开。
“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么?”
檀妧目光淡淡飘过去,所见便是一张堪称楚楚可怜的脸,精巧胜过女子的五官,略显苍白的皮肤,微红的眼眶,以及一双隐隐发颤的瞳仁,无不在诉说着他的恐惧与委屈。
若是在以前,她定会忍不住抱抱他,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
可眼前这人的轮廓正在不断地与她难产那日所见到的男人重合起来,仿佛处处都透露着五年后的影子。
被拢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檀妧沉声:“我累了,你退下吧。”
那人却还是不死心:“阿妧……”
“月荷,月薇。”她朝怔怔站在外间的两人看过去,“我今日不适,请齐公子至别院休息。”
“是。”月荷忙应下,拉着月薇上前,“公子……请吧。”
见她是来真的,齐彧脸色不免沉了几分,可那情绪却也只是转瞬即逝,毕竟他最擅长的便是伪装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好,阿妧早些休息。”
脚步声愈来愈远,檀妧心头紧绷着的一根弦才堪堪松下些许。
她捏了捏眉心,心中暗道:方才险些没忍住要将人杀了……
幸好仇恨还不至于淹没她的理智。
只是齐彧此人,毁了她五年的心血还灭了檀氏全族,就这么让他死了未免太过容易。
她得想办法把人送进真正的地狱,好好折磨一番,如此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檀妧躺下合了眼,周身的疲惫感让她来不及多思考如何复仇,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是庆章八年的春暮,她与齐彧成婚的第三年。
齐府西跨院的凌霄花开得极好,攀爬在墙壁上,艳丽的橘红色映得天边晚霞都要逊色几分。
她才送走了来探望自己的兄长檀昭,就见齐彧的侍从急匆匆地赶来。
“夫人,不好了!”侍从还没到跟前便跪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到檀妧脚边,“夫人一定要救救公子!”
她皱眉,一旁的月荷便代替开口:“公子都已入朝为官,你怎么还是一副经不起风浪的样子?还不利索点把话说了。”
“是、是!”那侍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抹着额头的汗珠道,“今儿上朝回来,公子本是要去南街的坊市给夫人拿那套做好的头面,可掌柜的将东西拿出来时,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也瞧上了,死活非要抢回去给自己的小妾!公子不给他便动手打人,嘴里还骂着公子是……”
听他越说声音越小,檀妧眼皮一跳,问:“是什么?”
侍从颤巍巍:“是……吃软饭的穷酸货……上不得台面。”
“……”
周遭忽地静了。
快入夏这几日闷热得很,这会儿却隐约划过一道凉风,吹得那小侍从脊背发麻。
“知道了。”片刻后檀妧沉声应下,转身进屋,“你去门口接人吧,这会儿该回来了。”
“啊?”那侍从一脸懵,却还是乖乖去了,果不其然就见马车停在门口,主子正准备下来。
不消一刻钟,齐彧便让人送了那副头面过来,自己却不肯来见她。
檀妧端着准备好的伤药去了书房,未让人通报,门也不敲,直直地迈步进去。
那人正换衣裳,听得声音忙拢紧了领子转过头来,心虚道:“阿妧……你怎么来了?”
她将药往桌案上一放,又去扯他的领口,“你我夫妻近三载,还有何好遮掩的。让我看看,都伤哪儿了?”
齐彧自然拗不过她,悻悻地松了手,露出胸膛和腹上的伤来。
他肤色本就如女子一般白皙,受了伤就格外明显,青一片紫一片的,触目惊心。
檀妧没忍住皱了下眉头,就听到他柔声道:“没事,不疼。”
这话分明是在哄她。
檀妧没理这茬,绷着脸色用指腹沾了药膏给他涂抹在伤处。
“自己也是有了官职的,怎还能被一个不入流的纨绔子给伤成这样。”
“他要抢你的东西。”
檀妧指尖顿了一下,撩起眼皮去看那人:“一副头面而已,给了他我再去买便是。你身子才调养好,到底哪个打紧心中没数?”
她也是恨铁不成钢,齐彧年初才以一甲第二入翰林院。虽只是个清要之职,却也算是入朝为官,打通了仕途的第一道门。
此刻若出了什么事,怕是会影响日后在朝中立足。
可眼下,这人似乎并不知其中利害,还扯着被打青的嘴角笑了:“阿妧的事最打紧。”
明明这种话在之前她也是听了无数遍的,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百分受用。
心像是被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包裹起来。
檀妧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
“傻子。”她小声嘀咕一句,垂眼继续擦药。
只是嘴上虽如是说着,心中却早已软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她笃定齐彧是爱自己的。
等替人包扎好伤口,又给熬了碗汤送去,看着齐彧喝了,檀妧这才安心地回到西跨院。
护卫早已在暗处等着禀报,她屏退下人,只留月荷在旁伺候着。
檀妧淡淡望着指尖的蔻丹,问:“卢尚书的宝贝儿子如何了?”
“已按夫人的吩咐,眼下尚书府已乱了套。”护卫如实禀报后,欲言又止,“只是……”
“说。”
“那小妾没等我们下手便暴毙在屋内,而且卢小公子身上也有伤,新的,像是暗器所致,并非我们人的手笔。”
“……”
“姑娘,姑娘?”冷不防听得耳边有人叫着自己,她皱眉睁开眼来,周遭是刺眼的红。
檀妧抬手挡住光亮,有些不耐烦,“月荷,把那些红布都撤了。”
“是,奴婢这就叫人去撤。”月荷应着又扯了扯她衣袖,“姑娘该起了,不是说今日要和离么?得去见齐家二老。”
“恩……知道了。”她闷闷应了一声,翻过身去又合上了眼。
月荷知道她是个惯会赖床的,眼下不起怕是又要睡过去,忙又去拉她的手腕。
“姑娘方才可是做梦了?我可是听你念叨了一句什么尚书家的公子。”
“没,我……”檀妧去扒拉月荷的手一顿,霎时间清醒过来。
方才她确实做梦了,梦到的还是前世经历过的事。
那日过后不久,卢清卓的小儿子便在家中暴毙,虽说卢尚书顾及家族颜面,说儿子是久病不治,可坊间都传是得了花柳病。
但若联系起那日护卫所禀报的暗伤,以及小妾的死,这些怕是并没有那么简单。
只可惜当时她被齐彧哄得一门心思为他谋取仕途,并未察觉出异样。
那日到底是卢小公子挑事,还是某人蓄意招惹已无从考证,但这极可能是齐彧的一个局。
一边唱着苦肉计,一边趁机博取她的欢心跟信任,哄得她团团转……
确实很像齐彧的手笔。
也是时候好好计算一下日后都一切了。
檀妧撑着身子坐起,眸色清冷,“准备梳妆吧。”
月荷:“是。”
檀妧捏着和离书从马车走下时,王府门前虽没了昨日的热闹,贴着喜字的灯笼却没摘,被初夏的热风吹得轻晃。
她不由想起自己死那日护卫回来禀报的话。
这偌大的府邸被禁军围起来时该是如何的情景,就地行刑时府中众人又该有多么的恐惧跟无助。
越是想到这些,她对齐彧的恨意便越是浓重。
薄薄纸张被攥在手中,压出了印痕。
她对此事的执着,甚至到了不在意和离书是否同婚书一般,被端正地写在折笺之上的地步,只匆匆扯了张纸便拉着齐彧签下名字按了手印。
那会儿齐彧的脸色难看至极,可又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发作,只得掩下神色,如往常一样温柔地说:“齐彧自知配不上郡主,愿郡主日后无病无忧,得偿所愿。”
没错,她原是有个郡主封号的,承安郡主。
是为了给足齐彧安全感跟面子,才在婚后第一年亲自找到小皇帝,恳求他收回了封号。
可怜她处处顾及那人的心思,最后却连至亲都没保住。
“阿妧……”此刻身后跟下来个人,身量纤瘦,微垂着头一副乖顺谦卑的模样。
檀妧面无表情地看过去,那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白着脸色慌忙改口道:“郡主,是齐彧失礼了。”
檀妧移开目光,并不愿与他说话。
她怕自己忍不住现在就想将人给剥皮抽筋,再挖出他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但她若当真做了,父王与王府的处境便会更加艰难,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小不忍则乱大谋。
月荷见她看齐彧的眼神泛起寒意,忙上前一步,低声提醒:“姑娘,今日不是回门日,咱们回来也没提前跟王爷说,眼下这街上多少双眼睛都瞧着……”
虽不知主子的这位夫婿在新婚夜做了什么,能让她家郡主一夜之间改变心意立马和离,但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她在旁看得实在清晰。
“我有分寸。”檀妧淡淡说着垂眼捏了帕子,等着月薇进门禀报,又带着王府管家张堇急匆匆地出来。
张堇一看这架势额头都冒了汗,连忙把人往府里领,又命人将马车牵到别门去。
“姑娘怎么今日就带着姑爷回来了,王爷还未下朝,快快进来吧。”
檀妧并没理会后面跟着的齐彧,只兀自进了王府。
入眼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垂花门上还留着她幼时同兄长一起量个子留下的刻痕,如今只到她腰部,泛着灰褐色。
自她嫁入齐家后便极少回王府,即便是回也只得匆匆地看望一眼檀承渊就走,故而此刻她走在院里莫名有几分生疏。
“再有半个时辰王爷也该回了,早膳都已备好。姑娘跟姑爷可用过早膳了?”张堇说着目光落在后面显得十分拘谨的齐彧身上,心中暗暗揣摩着。
檀妧在前厅落座,沉声:“等父王回来吧。”说罢心中却有些忐忑。
她真是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父亲了,心下其实更想多与他亲近亲近,可偏偏她又是带着这么个麻烦事回来的,少不得要挨一顿痛骂。
可即便是挨骂,她也是愿意的。
这会儿齐彧局促地在她身旁站定,始终微垂着头一副卑微模样。
从前檀妧追求他时,他也是如此,处处拘谨,时刻谨记着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如明月般的郡主殿下。
可怎么后来越发记性不好,都忘了自己是靠着谁才能一步一步攀爬上朝堂的了?
檀妧瞥他一眼:“坐吧,没得像我王府亏待了你。”
那人连忙否认:“没有亏待,是齐彧自知不配,还是……站着为好。”
“不配?”
冷冽的嗓音远远传来,众人目光都循着看过去。
高大的男子身上朝服还未换下,因着常年带兵在外,周身还带着股肃杀的气息,他横眉冷目,扫了眼前厅的众人,最终目光落在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上。
檀承渊紧锁的眉头轻展,“阿妧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的,现在压力来到齐彧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