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苏雨浓认真地回忆一遍那本年代文,似乎并没有一个姓莫的角色。
一阵阵晕眩感涌上头,打断了苏雨浓纷乱的思绪,她轻轻阖上眼养神,病房外还没结束的谈话便时断时续地传入耳朵。
“妈,我妹咋样了?”
“医生说你妹妹今晚可能会发烧,得留院观察,我抽不开身回去,明早你上林场一趟,把雨浓的事告诉你爸,让他跟场长预支两个月工资。”
女人絮絮叨叨地交待着,谈话很快结束,外面也安静下来。
“吱嘎”——
病房木门老旧的承轴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
走廊外温暖的光柔柔地倾泻在苏雨浓脸上,她没睁眼,但睫毛忍不住微微一颤,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突然多出来的家人,尤其是母亲这个角色。
苏雨浓还未记事时,父母就离婚又很快各自成家了,有句歌词能很好地概括她的处境:妈妈一个家,爸爸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注1」
她被判给父亲,却是由奶奶一手带大,对母亲的印象十分模糊,长到二十六岁也才见过两面而已。至于父亲也好不到哪儿去,小时候一个月能见到一次就不错了,给几块零花钱,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和叮嘱,人就消失了。
十八岁之前,苏雨浓靠爷爷的退休金养活。
十八岁之后,她凭着姣好的外型做某宝服装模特,后来经营起自己的网店,多年下来在各大平台也小有名气,至少她穿书前过得还挺滋润。
要说有什么不顺心?
大概是一直在成长中缺失的父母,等自己资产上千万后,突然纷纷化身二十四孝好父母,三天两头电话问候,一日三餐打卡微信关心。
所以,苏雨浓的心情颇为纠结,鸵鸟般假装还没醒,其实被子下的手已经出汗了。
病房里很安静,她感觉到床沿微微下陷,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头上。苏雨浓很不习惯有人触碰自己,但身体又本能地生出安心感,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奇迹般驱走了她的不安和忐忑……
“笃笃笃”……
有人敲门,头上那只温暖的手离开了,苏雨浓一时说不上来是松口气,还是些许失落。
门外,一个剪着假小子头发的姑娘探头小声喊:“大姑。”
“淑英,你怎么来了?”姜秀娥起身关上病房的门,拉着侄女站在走廊上低声说话。
姜淑英把手里盖着花布的竹篮递过去,“我妈知道表妹落水,让我把换洗的衣服和脸盆毛巾给送过来,都洗干净了。”
“替我谢谢你妈。”姜秀娥心下感动。
她来得急,什么也没准备,虽然天气热,女儿湿透的衣服在来的路上基本干了,但能换洗自然最好不过。
“嗐,谢啥啊大姑,赶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姜淑英大咧咧地笑笑,将人脸大的搪瓷碗放在椅子上,“明早还得上工,我先回去了,等下工再来。”
“嗳,路上注意安全。”把人送到卫生院门口,姜秀娥没吃饭,她端盆去先去水房打水回来,拉上帘子想帮女儿擦洗身子。
这时,苏雨浓不得不“醒”来了,她头皮有些发麻,眨巴眨巴好看的丹凤眼,朝正准备剥她衣裳的女人弱弱喊:“妈……”
听到女儿的声音,姜秀娥扔下毛巾,一叠声地连问:“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了没?渴了没?”
“有点渴。”苏雨浓抿抿干燥的唇,低声说。
她话音刚落,便见姜秀娥四处逡巡,目光定格在盖住瓷碗的盘子上,动作伶俐地将饭倒扣盘子里,拿起瓷碗一阵旋风似的出去了。
苏雨浓视线落在那盘饭上,主食是一些玉米、红薯、土豆、芋头之类混合的杂粮干饭,还有一堆切碎的咸菜,两样时令水煮蔬菜。
十分寡淡,不带一丝油腥,她平常保持身材吃的减肥餐都比这个丰富,至少有肉类和鸡蛋……
她低头观察现在的身体,细伶伶的胳膊,用手摸摸胸前,几乎一马平川,又捏捏腰间,软绵绵但无一丝赘肉,真人间小腰精。
这般模样,倒也不用苦恼减肥的事了,苏雨浓苦中作乐地想。
等她擦洗干净换上衣服,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这个时候姜秀娥左手提一只竹编外壳的热水壶,右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
“来,先吃面,水等放凉一点再喝。”姜秀娥一边说话一边倒水,沾染岁月痕迹的眉眼,在灯光下浸润着温柔。
苏雨浓捧着女人递来碗,沉默地盯着细白的面条,翠绿的葱末香菜,还有几颗飘来荡去,几乎可以忽略的油星子。
根据原主的记忆,她知道面条在这个年代,哪怕是城里人,每月配给定额也才一斤的样子,农村人就更不用说了,恐怕中秋和春节这两个重要节日才吃得上一回。
“吃呀,不然糊了。”姜秀娥坐下来,大口扒着盘子里的杂粮饭,絮絮叨叨:“还好赶上食堂没关门,拿着医生开的条就可以不用粮票和肉票买病号餐咯,这顿先佘着,等明天你大哥送钱过来,妈给你买肉吃。”
“妈,我……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也吃点?”苏雨浓期期艾艾地开口,想把碗里分量并不多的面条分给这个身上沾满深深浅浅泥印子,还光着一只脚,跑掉鞋子的女人。
“妈不爱吃,妈吃不来这些精细粮,你快吃!”姜秀娥两三口扒完最后一粒玉米,抱着女儿换下的脏衣服去水房了。
苏雨浓愣愣盯着门口半晌,垂头看向手里的碗。
面已经糊了,味道也谈不上好,但她捏着筷子认认真真把最不喜欢的葱末都吃干净了。
与此同时,苏家。
仲夏傍晚,徐老太吃过大孙女上山捡的野味,下午被姜秀娥顶撞的怒火消去大半,她像往日那样出门找老姐妹们摆龙门阵。
但不过片刻,她就返回了。
去时还笑容满面,回时脸上阴云密布。
这样的徐老太,让苏家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都噤声了,只有一个长相秀丽温婉,身材匀称娇小的妇女走上前,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语带试探:“妈,您知道了?”
她是徐老太的二儿媳,苏雨娟的母亲冯玉梅。
“呸!队里都传遍了,敢情我老婆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呗?这张老脸全让那不检点的丫头丢光了!”
徐老太守寡至今二十余年,最是注重名声,在亲戚们的帮衬下,辛苦拉扯大三儿两女,家中大事小情样样操持把关,大到儿女婚嫁,小到每顿吃啥,都得经她同意。
苏雨浓今天闹出的丑事严重败坏她的好名声,还有儿女们敢隐瞒这件事,二者都触及了她的底线,徐老太简直鬼火万丈!
“妈,您误会了!”
冯玉梅忙温声细语解释,“我们是怕您知道了,把身体气坏。您本来就因为大嫂不听您的劝告,非要送雨浓去卫生所不高兴,要是再知道她被人那样了,指不定气成啥样,毕竟雨娟好不容易把您哄开心,那丫头可不舍得亲奶奶不高兴……”
徐老太冷厉的眉眼稍霁,哼哼:“还是我大孙女疼人!”她朝一旁的苏雨娟招招手,神色慈祥极了,“明天赶集,奶带你去供销社买布做新衣服。”
院子里气氛顿时一滞,变得微妙起来。
苏雨娟三个穿着破洞褂子的弟弟,还有她三叔家两个穿补丁衣裳的女儿都眼巴巴瞅着徐老太,最小的苏雨萍更是哭闹起来,“我也要新衣服,我也要!”
徐老太当家向来节俭,她奉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几个小的就没穿过新衣服,都是捡大的穿剩下的穿。
以往家中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自然无怨言。进入七十年代后,几个大的孙辈儿都长到了可以挣工分的年龄,苏家的日子逐渐好转,早已不像六十年代那般拮据。
三个儿媳多次提议过年给孩子们扯布做新衣服,都被徐老太一口回绝,说是浪费钱,痛骂她们不会过日子。这会儿猛地听到不年不节,要给苏雨娟做新衣服,众人心里跟打翻的五味瓶一样。
冯玉梅为女儿高兴,可她的弟妹秦水莲就不乐意了,不轻不重地打了苏雨萍两下,大着嗓子说:“别哭了!再哭,你奶可不会给你买!”
小丫头一抽一抽地说:“奶,小萍不哭。”
徐老太似笑非笑瞥了一眼算计都写在脸上的秦水莲,“哭不哭都没有新衣服,小孩子家家穿啥新衣服,也不怕折寿。”
在小丫头震天响的哭声中,她放话:“谁要有本事考上高中,光耀苏家门楣,我也给他做扯布做衣服。再说,你们三天两头吃着雨娟弄来的好东西,有没有吃人嘴软的自觉?一群眼皮子浅的玩意儿!”
秦水莲抿紧薄薄的唇不作声,抱着哭闹不休的女儿回屋了。
冯玉梅眼露笑意,看向静静立在一旁不争不吵,十分沉得住气的苏雨娟,心中骄傲不已。
“奶,还是不用了,我不想大家因为这事不高兴,也不想有人误会您。”苏雨娟抬头,甜甜一笑,“以后我捡到野兔野鸡就拿去卖,换钱给您买布做新衣裳,这样谁也不为难。”
秦水莲立刻屁股着火一样跑出来,笑得讨好,“雨娟呐,你妹妹不懂事,你可不要跟她计较,你奶说得对,明儿布买回来了,三婶给你做!”
徐老太面色缓和:“这就对了,你们都是托雨娟的福才能三五不时打打牙祭,也不看看周围街坊四邻,谁家不是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荤腥?”
秦水莲心里还是不得劲儿,细细的小眼睛一转,似想到什么:“妈,您说大嫂不会去找队长预支年底分红的钱,给雨浓那丫头看病吧?”
“想啥美事呢?也不看看大队会计是谁,没老二盖章,她休想去保管员那拿钱。”徐老太老神在在,十分自信。
坐在堂屋门前模样普通平庸的男人,穿着短袖白衬衫,头发向上梳得一丝不苟,大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正抱着水烟筒吞云吐雾,享受不已。
他脸色一正,道:“妈,会计虽然不是吃商品粮的干部,那也是靠队里补贴工分吃饭的,就得给人民群众认真办事。大嫂要真能拿了队长批条来,我必须同意盖章,您可不能让儿子做一个徇私枉法的人。”
“妈,全福经常把‘为人民服务’挂在嘴边,他就这牛脾气。”冯玉梅见自家男人推脱这得罪人的差事儿,帮腔说道。
“行行行,妈不为难你就是了!我亲自上队长家说去,绝不能给批条,我这个当家人可不是死的!”徐老太嗔儿子一眼,拿着蒲扇风风火火出去了。
没人注意到,一个小少年也悄悄摸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歌词出自1994年的电视剧《孽债》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