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

己亥年的十二月六日,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头顶的云层黑压压地盖下来,正是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分,风刮在脸上割刀子似的疼。

一片混沌的灰里闪出个人影,她全身裹在厚厚的棉氅里,兜帽遮住大半张脸,低着头,只露出截下巴,走得很急。呼吸声落在雪地里,一声重过一声,带出潮湿的雾气。

她抬头望了一眼,又匆匆低下,那骤然一瞥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惶急。

憧憧人影从她身旁跑过,不时挥手嚷着同伴快些。

前方是拥挤涌动的人群,声响逐渐大了起来。黎安安抬头瞧了一会儿,知晓这是大晋的行刑台,而后便挣扎着、推搡着,像一张苍白的纸,挤了进去。

“这裴相也是命运多舛,一生推行所谓的变法改革,可是你瞧瞧,他推行的那些东西有哪样是为了百姓好的?还不是为了中饱私囊?如今干下这么多罪大恶极的事儿,罪有应得啊。”

“呸!他当不起一声‘裴相’,”穿金戴银的妇人啐了一口,“这姓裴的狗贼,掌了权便贪污敛财、草菅人命,我那苦命的儿,就因为想讨一个姑娘做老婆,就被这姓裴的给活活打死了!此次若不是庞太师查出此人与外敌勾结的书信,这大晋指不定就被这狗贼给卖了!”

“他不是推行变法么?甚至还主张废除腰斩凌迟等刑罚,如今便满足他的愿望。这最后的凌迟之刑就让我们的裴相来尝尝罢!陛下可说了,‘裴故之后再无凌迟’,哈哈哈哈,妙哉!妙哉!”

所有人都在振臂高呼。

一只只手臂举起来,挥舞着,口中喊着多少多少银钱。

五十文、一百文、一两、十两……平日里面目憨厚的百姓们此刻脖颈涨红,扯了嗓子在喊,他们的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火光,叫黎安安看了,却只由心底里生出一股寒凉。

这报的钱数,是用来做什么的?

“诸位静一静。”

“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我等奉圣上之命,誓要将姓裴的剐满一千二百刀凌迟处死。不满一千二百刀不能死,死了圣上要降罪我等,乡亲们放心。剐下来的血肉人人有份,一人一片五文钱,乡亲们莫急!”

……凌迟?

雄浑的男声在人群头顶响起,话音刚落,便引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黎安安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她循声望去,望见远处白石垒就的高台。高台之上,刽子手血红的衣服扎在腰间,刺得人眼睛生疼。

身后,是一身白色囚衣的高挑青年,四肢被绑在木桩上,引颈受戮。

凌迟,分明是极为血腥残酷的行刑场面,可高台之下的看客们,却兴奋得仿佛大戏即将开演。

“你瞧瞧,他的肉五文钱一片呢,大快人心,当真是大快人心啊!”

不是的。

裴故不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黎安安觉得心情悲怆,泪水情不自禁地盈满了她的眼眶。她不知道裴故是否真的通敌叛国,可她知道裴故绝不是会贪污敛财、草菅人命的人。

她曾亲眼见过裴故微服私访下察民情的模样,见过裴故手执经书教导她为政以德的模样。

丞相府分明清廉得连周转的银钱都拮据,又何来贪污敛财一说?

那穿金戴银的妇人,她识得,那是庞太师夫人弟弟的儿媳,当年那一桩公案,牵扯的正是她的好友小七。

她忽然冲上前去,揪住了华服妇人的衣领,字字泣血,“你胡说……分明是你的儿子强抢民女,人家姑娘不从,他便把她奸杀了。苦主好友一路三跪九叩,风霜雪雨上京城告御状,才将这案子告到了裴相手里。是你的儿子该死!裴相是依法行事,你凭什么这么诋毁他?!”

华服妇人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一时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只瞪大着眼嘴唇嗫嚅:“你……你……”

黎安安偏头,被兜帽遮住的视线却准确地扫过了方才说话的几人。

“裴故的相府里,一件有价值的宝贝都没有,他睡觉盖的被子,是最普通的棉被;他每日吃的饭菜,是最简单的一荤一素。这样简单的饭菜,他有时甚至来不及吃,只动了几下筷子便又要去处理公事。他过得如此清贫,你们凭什么说他敛财贪污?!”

“皇帝不是抄了他家吗?银钱呢?抄了多少银钱出来?!为什么他不敢告知天下!”

她恶狠狠地替裴故辩白,在人群里像一只凶悍的小豹子。

那几人一开始被她的突然袭击砸蒙了,现下反应过来,便毫不客气地回怼。

“裴故的恶行天下皆知,你凭什么替他辩白?”

“你为何会对裴故的一切如此熟悉?来看行刑还遮着大半张脸,莫不是裴狗的同党?!”

“来人!给我扯下她的兜帽!”

黎安安后退一步,她转身就跑,拼命往人群的前面挤。高台之上,行刑的鼓声阵阵,震得她耳膜生疼,她噙着一双泪眼,越跑越快,妄想阻止些什么。

然而终究是徒劳。

刽子手剐下了裴故身上的第一片肉,扔在了场上的柳叶篮中,高呼“五文钱一片”。

高台之下的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你挤着我我推着你,纷纷涌上前去要抢那片肉。他们要将裴故碎尸万段,要拿他的肉去喂狗!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雨水混着雪花落在人身上,寒意能透进骨子里。

风吹掉了黎安安的兜帽,她终于支撑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惨绝哀嚎,可落在万众狂热的欢呼里,却被盖得听不见丝毫。

不要……

不要……

黎安安想起那人俊秀苍白的面庞。落难前夜,裴故将她送上逃离的马车,在漫天风雪中拍拍她的头,说:“安安,裴故必须死,必然会死。”

“佞臣裴故,手上做的都是些千刀万剐的腌臜事,新帝的太平盛世,注定从除掉裴故开始。”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一千二百刀,先切胸腹,后置上臂、大腿,小臂至肘部,小腿至膝盖。受刑者刀数不满则不死,所剐之肉如指甲盖大小。

剐毕开膛,枭首示众。

“我愿有一日,能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裴故之名,为何要冠上佞臣二字?他的名字,凭什么遗臭万年,还要空留后世口诛笔伐?

黎安安哭得肝肠寸断。

裴故的人生,不应该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文啦!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