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六)

禹帝七年,六月中旬,科举会试不日举行。

天气渐热,京城中的茶馆大多座无虚席,里面一半是来自各方进京赶考的书生,一半是避暑乘凉的寻常百姓,无一不在讨论最近的政局动荡。

那便是皇上召晏王回京这件事。

此事影响重大,不光是轰动了离风暴最近的京城,就连梁朝境内各州各县都在传播。

经过江浯大将军死后,梁国痛失一名老武将,百姓叹息不已。

幸好不久,在他们心中又有了新的寄托。作为皇室中最瞩目的天之骄子,晏王梁衍不仅学识惊人,更是战功赫赫。七年来带兵何其凶猛,打得外族不敢再犯边境,又救助了西蛮数万难民,将此荒地发展得欣欣向荣,以一己之力守护着整个国土。

如今晏王的名号,在民间甚至比禹帝更得人心。

晏王回京,百姓自然会夹道欢迎,可官场却不甚太平。

此刻丞相府中,大理寺卿蒋明哲正在府上忧心忡忡,来回踱步。

秦儒现已快到古稀,但一双眼睛还是无比清明,看起来精神抖擞。他慢悠悠地从后院转出来,见蒋明哲这番抓耳挠腮的举措,忍俊不禁道:“明哲,何事如此烦忧呐?”

蒋明哲转过身来,连忙两步冲上前,扶着秦儒的手臂,“秦相大人,您难道不知道......那位殿下要回来了吗?”

秦儒淡然道:“你是说晏王?”

蒋明哲点头,颇有些苦恼道:“是的。”

秦儒有些不理解他的烦恼,疑惑道:“你又无事得罪他,怕什么?”

蒋明哲皱眉回答道:“确实无事得罪,但关键是这次圣上有意放权,晏王殿下回京后,即刻任命审查府的主办督查,这些年来审查府常与大理寺合作查案,那这下晏王便是...下官的顶头上司了,平日里都听闻他喜怒无常,生性残暴,这可如何是好?”

秦儒看穿他眼里的顾虑,伸手拍了拍他肩:“这晏王是行事难以捉摸,但为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蒋明哲对此话不解,正欲再问时,秦相又出声,自顾自地望着远处,走神道:“偌大京城,只有他配得上天之骄子这四个字。”

“鲜衣怒马踏风雨,光明磊落少年郎。”

...

从鹰军驻扎营地出来,离开西蛮界限,一行整三千余人分成了五路,各自从不同的路线取道去往京城。

闫婉在其中一只梁衍所带的队伍里,不足百人,快马加鞭两日,方才行至水陆交汇的要塞点,沥州地界。

这里常年阴雨,就连夏季也是潮湿闷热的。

踏过十里的泥泞后,终于进了沥州城门,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闫婉掀开马车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他们不能走繁华街道,只从小路绕道至郊外,寻了两家相邻的客栈歇脚。

闫婉拿出斗笠带上后才下马车,一袭淡雅白衣裙亭亭玉立,斗笠上自然垂落的白纱掩住她的面容。

她刚踏下马扎还没落地,一只筋骨松长的手就伸了过来,直径握住闫婉细瘦的手腕,稳稳地扶住。

闫婉抬眸看向来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梁衍。

他没穿往日那些价值不菲的绣缎衣袍,也没穿那军营中的玄铁铠甲,一身简单整洁的青衣,应是骑马时风不小,他两鬓边散落下来一些碎发,冲淡了身上那种身份高贵的阴鸷感,再配上那张人神共愤的俊脸,活脱脱是个流连花丛的纨绔公子。

梁衍眉目间都好似含着笑意:“闫姑娘慢点,别摔了,本王心疼。”

周围有许多同样乔装打扮的士兵,听见晏王说出这种暧昧不清的话,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起哄。

明明前几天才大发雷霆,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调侃打趣,闫婉这几年哪怕学得再多,变得再怎么聪明,也实在无法捉摸透这位阴晴不定的王爷。

“多谢殿下。”

她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开,想隔开些距离,结果梁衍又凑上来,直接揽住了她的肩膀,他身上的檀香格外好闻。

闫婉不悦皱眉,想甩开他的手,梁衍却纹丝不动,露出灿烂笑容,凑近她耳边道:“你猜除了这里,还有多少人正在看着我们?”

闫婉默然片刻,任由他搭着自己的肩膀,两个人以半抱半拥着的姿势,往客栈中走去。

梁衍拽着闫婉,一进门就要了天字一号房,其余人顺位住下,他们要在这里渡过一夜,整顿车马。

进了房间后,闫婉才终于摆脱魔爪。

她扫视房间一圈,语气宛如寒冰:“为什么非要住一间?”

梁衍一点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他理所当然地往床榻上一躺,原本穿戴整齐的衣领霎时被动作牵扯,露出锁骨和部分肌肉,更像个孟浪之徒了。

如此风光,闫婉却看得直皱眉头,转身准备拉开门就走。

“站住。”

梁衍的语气猛然冷了下来。

闫婉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下一秒头上的斗笠被人从后面揭走,露出她清丽可人的面容。

梁衍走向前,直直望着她的眼眸,“做戏要做真,不都说了你是本王在西蛮一见钟情的卖茶女,都没做什么,光是摸摸手和情人呆一个屋子你就受不了了,过后到京城可怎么办?”

闫婉一把夺回他手中拿着的斗笠,回身坐在茶桌前。

“刚刚有人在监视我们?”

梁衍站她身边,举止优雅地为她倒茶,两人身份仿若颠倒,但他不以为然,还颇有心思地将茶点推到闫婉面前。

“跟了有段时间了,有十来个吧,小问题。”

他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把这些小插曲放在眼里。

闫婉端起茶杯低饮一口,温度正好。她淡然道:“那就麻烦殿下快点解决,我并不是很愿意与您同寝,甚至可以称为反感。”

梁衍一掀衣摆,大马金刀地在她对面坐下,质疑道:“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爬上本王的床?”

闫婉面无表情道:“是啊...殿下这张脸,若是去做小倌,肯定比现在更名扬天下,恐怕男人也想爬您的床。”

梁衍:...

拿当今天子胞弟,皇室王爷与青楼小倌相提并论,这番话语其实算得上是大不敬了,若被有心之人用来做文章,只怕早已人头落地。

梁衍被硬生生气笑了,他抿嘴喝了一口茶,“没规矩。”

越快接近京城,闫婉心中越浮躁,也不愿再与他瞎扯,直接从腰包中抽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猛然甩到窗外,外面顿时传来一声闷哼,有什么东西从树枝上掉下去,重重落地,然后被守在下面的士兵抓获。

闫婉看也不看外面的动静,而是对着梁衍道:“为什么不把那些暗地里爱听墙根的老鼠,早点干掉?”

两人对视良久,梁衍勾起唇角,“有人跟踪才正常,要不然可不是那帮老孙子的作风。”

闫婉沉吟片刻,“行。”

夜幕降临得很快,用完晚膳后,两人夜里一个看书,一个睡觉,好不和谐。

闫婉看到子时,才觉困乏,走到床边时,目光下意识投向另一边单独的小榻上,那是用来小憩的,十分狭小,而梁衍作为一名身材优越的青年,人高马大自然睡得不太合适。

屋内的灯只剩下一盏,葳蕤的烛光投影在他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切割来光与安的分界,好似他这个人一样神秘不可知。

闫婉望着他,陷入了思索。

过了很久才从自己身旁的床上拿起一床被子,走过去蹲在榻边,将它盖在梁衍身上。

然而没等完全掖好被角,梁衍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月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仿佛带着有一层雾气,正平静地望着她。

闫婉难得表现出局促,连忙起身想走,却被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攥住手腕,然后那只手突然用力,闫婉没预料地往后倒,正好扑在梁衍身上。

小榻猛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底部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暧昧响。

“你干什么!”

闫婉这次真的气急,连尊称都弃之脑后,往日洁白如玉的脸颊也竟在这番折腾下微微涨红。

梁衍单手搂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另一只手抬起来抚过闫婉的脸颊。

“被我逮住了,小丫头。”

闫婉默然几秒,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梁衍大概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扇耳光,神情有几秒错愕,过后却是不怒反笑。

“你打我干嘛?”

闫婉不想和他啰嗦,“快点放开我。”

梁衍丝毫不放,甚至还有心情欣赏她的表情。

他力气实在太大,闫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无法挣脱,只得愤怒吼道:“梁衍!”

不知她在挣扎中无意碰到哪处,梁衍变得目光隐晦,低声道:“别动。”

闫婉没有察觉到他声音中的异样,感受到梁衍手上终于松了几分力道,闫婉松了口气,正欲站起身。

然而下一秒,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和清淡好闻的檀香强势闯入她的鼻腔,嘴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而她眼前是梁衍微睁的眼眸,隔着浓密的眼睫,满是看不透的情绪。

他在吻她。

作者有话要说: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