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座山

孟纾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在昏暗狭长的小通道里,她能清晰的听见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脏,带着某种穿梭时空的熟悉感轻易勾起孟纾的刻意不去想的岁月,引起共鸣。

黑雪松的香气将自己包裹起来,清冽又嚣张的灌满整个鼻腔。

“忘了。”

孟纾摸了摸鼻子。

“呵。”

嘲讽的意味十足。

谢河野笔挺的站着由孟纾保持着扑到的姿势抱着,南云昼夜温差很大,白天还仿佛置身沙漠晚上就立刻到了北极,尤其是裹了昨夜的雨丝,是那种会钻骨头的冷,他身上只穿了件白t。

孟纾问:“你不冷吗?”

谢河野没说话,表情看起来有点无语。孟纾说完后就意识到了,人家之所以只穿了件白t,是因为外套在她身上。

呃……应该是冷的。

孟纾扶着他站好,准备将外套脱下来给他穿上。毕竟下午在车里,小刘和他的对话中,他现在还感冒了。

谢河野往后退了半步,将她倒地的箱子扶起来,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一言不发的往里走。

孟纾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动作谢河野已经走出去几步了,意识到这里可能潜伏着阿飘老师,她没多想立刻拖上它,疾步跟上。

这条挤在两间屋子中间的狭长通道尽头想右转向,又是一条过道,这次从过道尽头传来昏黄光亮,谢河野身高腿长,保持在她的三步之外,孟纾看见光亮时就安心了许多。

孟纾一直认为:有光的地方是没有阿飘老师的。

在过道内转向,入目是一片宽敞的水泥地板砌起大场院,过道正对着一排的小木房,大约六七间的样子,白墙黑顶,顶上还支棱着一个太阳能热水器。

小木房对面有一栋一层的自建房,客厅的木门敞开着,谢河野甫一进院,场上拴着的小土狗立刻叫了几声,刘婶头上还包着玫红色头巾,从屋里走出来,笑着说:“回来了噶。”

谢河野笑着应声,低头弯腰进了那间门楣低矮的门和里面围坐烤火的老人打了个招呼,又和刘婶说了几句,这才走向对面那排小平房。

全程没给分孟纾一个眼神。

孟纾:“……”

小土狗汪汪又叫了几声,刘婶这才发现了站在暗处的孟纾,孟纾见她看自己,微笑着问:“您好,请问那个……酒店在哪里办理入住呢?”

刘婶招呼着孟纾往家里走,“住多久?先进来烤着火,我去拿本子来你登记。”

刘婶进了屋拉开一个朱红木柜翻出个本子。

孟纾跟着刘婶进屋,客厅中间坐了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面前是个铁盆里面烧着木柴,上面还架着个黢黑的单嘴烧水壶,屋顶也被火烟薰得黑亮。

老爷爷听力不太好了,没听到孟纾进来的动静,就那么盯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纾说:“大概半个月吧。”顺利的话半个月之后会走,不顺利的话,到时候再继续订就是了。

刘婶问:“久呢嘛,你是来整哪样的啊?拍广告的噶?”

她接过刘婶递来的本子,本子上串了根线,挂了支圆珠笔,她按上面那栏标注的格式填写着,闻言微笑道:“不是。搞科研的。”

刘婶稀奇道:“喔唷,我们这点山卡卡还可以搞科研的噶?电都供不够呢地方咋个整火箭。”

孟纾解释:“不是造火箭,是研究草的。”

刘婶不是很懂,接过本子看了眼,赞道:“你这个字漂亮得像印上去的一样。”她借着顶上的白炽灯不确定的念:“孟……”

孟纾说:“单字一个‘纾’。”

刘婶笑着说:“你们城里人起名字就是有文化。”

孟纾摆手。

这里三十五块钱一晚,孟纾住半个月就从钱包里数了五百二十五给刘婶

刘婶拿了串钥匙带她去房间,老爷爷这才像听到了些动静,有些缓慢的转过来看了他们一样,孟纾冲他微笑,礼貌的点了下头,旋即跟上了刘婶。

“小孟啊,你住这间。我们这里很少有外人来的,其他几间都没收拾呢,就这间,在小谢隔壁,那天特意收拾了下,肯定是比不上你们城里,床单被套都是才换的,干净得很。”

孟纾接过刘婶递来的钥匙,跟在刘婶身后进了屋,房间不大就一张木头床,床边有个柜子,另一边有个衣柜,和门一边的玻璃窗边有个木桌,窗帘是快裁剪规整的编织布,孟纾笑着说:“麻烦您了。”

刘婶说:“不麻烦不麻烦,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就住对面。”

孟纾说好。

刘婶走后,孟纾将东西整理了下,找出充电器插上电,看见了林茜茜一刻钟前发来的消息。

19:45

【茜茜公主】:谢河野?不知道啊。

【茜茜公主】:你们旧情复燃啦?

19:50

【茜茜公主】:还没安顿好啊?

20:02

【M】:刚刚弄好。

林茜茜秒回

【茜茜公主】:我快到刘婶这了,带了好东西,准备迎接我吧。

【M】:好。

孟纾坐在床上,又回复了学院里同事的消息。看到孟舟歌女士打来的电话,便回拨了过去。

孟舟歌女士问:“现在才到啊?”

孟纾:“到了好一会了,但在找住的地方没看手机。”

孟舟歌:“行,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衣服带够了吗?”

孟纾说:“够了。”

“吃饭了吗?”

“还没,在等茜茜送给我。”

孟舟歌:“茜茜还在那呢?”

孟纾看着鞋上厚厚一层泥,皱起了眉,环顾一圈发现没有浴室和厕所。

她应道:“在呢。”

孟舟歌说:“茜茜这孩子能吃苦有耐力,是个好样的,主动请缨挑责担任,你应该向她学习。”

这时敲门声响起,孟纾说:“估计是茜茜到了,先不说了啊,妈。”

孟舟歌说好,让孟纾照顾好自己,然后挂断了电话。

孟纾开门:“刘婶?”

刘婶笑:“忘记跟你讲了,厕所在那边,”刘婶指了这一排房子的尽头,“洗澡间也在那边,热水多放一下,就有了。”

孟纾说好,刘婶交代完就和孟纾挥手,这时,林茜茜站在院子口那个小通道里,笑得灿烂:“孟纾!”

孟纾也笑了。

刘婶看着跑过来的林茜茜,惊喜道:“小林啊,你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她拉着林茜茜的手说:“吃饭了没有,我现在去给你炒几个菜,等着等着。”

说罢就要去,林茜茜连忙拉住她:“不用了刘婶,我来找朋友的,你不用管我。”

刘婶说那怎么行,在林茜茜说完待会才走,便说:“不吃饭就带点火腿走,我去切给你,走之前过来拿噶,不然就别叫婶了。”,说罢,也不管林茜茜拒绝直接就走进屋子里开始准备。

林茜茜一脸无奈,孟纾好笑的将她拉进屋,虚掩着门。

孟纾说:“看来你这几年工作做得很好。”

从刘婶的态度来看,林茜茜很受爱戴。

林茜茜将保温盒打开,一股香味就飘出来,孟纾问:“什么啊?”

“没吃过吧?烤蚕蛹,当地特色,还有舂鸡脚。”林茜茜说完才接孟纾的话,“好什么好啊,来这快一年了,路都没给人修好,到处借钱修学校,刚说服大家把孩子送来上学有点起色了,又缺师资了。”

她递了双筷子给孟纾,房间里就一把椅子,两人合力将桌子拖到床边,就这么坐着边吃边聊。

孟纾说:“万事开头难嘛,也不能急在一时。慢慢来,总会好的。”

林茜茜笑着说:“肯定会好啊。有我在必须得好。”

孟纾摇头失笑。

她问:“四尾蕨是在哪拍的啊?”林茜茜没反应过来,孟纾说:“就两天前你朋友圈那组图片里的草。”

林茜茜说:“噢噢,那个啊。那天带移动的团队去考察架电缆的地儿嘛,就顺手一拍想着做汇报用的。那天你问完我,我和小吴又上了趟山,但已经忘了是在哪里拍的了。”

想了想她补充道:“而且,你发给我的图片我看了,我感觉,斜河镇背后这座山上的草全长这样啊。”

“怎么可能。”孟纾笑着应声,她解释道:“四尾蕨,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细长,从顶端会向四个方位长出形似尾巴一样的长叶得名。更新能力差,繁殖能力弱,成群出现,经常一座山上就能发现那么一处,大概十株左右。”

孟纾说:“之前在山城茂汾那边发现过,但那边森林破坏采挖实在太严重了,团队发现之后还没来得及想办法采集就死了。”

林茜茜吃了个蚕蛹,说:“我一师范生不懂你们那个,但你要确定那是什么四尾草的话,我明天给你个地图,你沿着我圈起来的地方找找看。”

孟纾喜道:“好。但愿能找到它们。”

两人就这么脱了鞋盘着腿在床上边吃边聊,聊工作聊困惑聊最近,即使两年多没见面但依旧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

林茜茜和孟纾是高中同学,文理分科之后也在同一个班,大学时林茜茜念了上京师范,而孟纾去了上京大学的化学与生物工程学院,二十四岁就取得博士学位,二十六岁就评上了副教授,堪称吾辈楷模。

那盒蚕蛹孟纾实在下不了口,就啃了不少舂鸡脚,腌制的酸爽入味,香辣可口,林茜茜忽然说:“对了,你问谢河野干嘛?”

隔壁房里。

靠在床头剪东西的某人耳朵动了动,不自觉的坐往后些,靠墙更近些。

孟纾嚼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嘘”了声,这个房子的隔音并不好,外面有个风吹草动全能听见,她压低声音说:“他就住隔壁。”

林茜茜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没听清:“什么?”

孟纾说:“嘘。”

谢河野眉心蹙了蹙,什么“什么”啊?说了什么这么震惊?他干脆将电脑合上,手撑在床头耳朵伸过去贴着墙。

两人刚刚说话的声音没压制,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林茜茜声音一直那么聒噪,叽叽喳喳的,烦死了。孟纾的话本来少了,没听清说了点什么,就听林茜茜笑个不停。

谢河野:“……”

这个林茜茜能不能别笑!

他整个脸都贴在墙壁上,他倒是要好好听听孟纾会说什么。

谢河野蹙眉。

……怎么不说话了?

这边,孟纾压低声音:“我今天在小刘车上遇到他了。”

“他……”林茜茜刚发出一个声音就在孟纾眼神示意下住了嘴,然后跟着降低音量说:“他半个月前就来这了,来这拍宣传视频的,一直住刘婶这啊。”

孟纾:“……”

她说:“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他在干嘛吗?”

林茜茜说:“大姐,你问我的是谢河野在干嘛,我怎么知道那个时候他在干嘛,我们又没联系,莫非人家五点钟的时候去吃饭还得和我汇报啊。”

……好像也是。

是她用词不够严谨,孟纾自我反省。

林茜茜又说:“还有,他在隔壁为什么我们就得小声说话啊?你在掩饰什么呢?”

她审视的目光让孟纾有点招架不住,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正常音量道:“没掩饰啊,掩饰什么。我不是怕你不小心说他坏话嘛。”

林茜茜:“嗯……?孟纾同志你不对劲儿啊。”

孟纾说:“有吗?我很正常啊。”

林茜茜:“那你问他干嘛?”

孟纾诚实道:“在车上遇到他嘛,随便问问。”

“好吧。”林茜茜放过她了:“之前你没问,我也没想起来告诉你他在这。”

孟纾问:“你说他拍宣传视频?”

“不吃了吗?不吃我盖起来了,带回去明天吃。”林茜茜问,孟纾点头。

林茜茜说:“宣传我们这个地方啦,就是甘山和六涯这一连带的贫困地区,拍点这的美人、美景、美食,在网上宣传我们,旅游人数上来了才方便我们招商引资搞建设嘛。”

“哦。”

孟纾想,听起来像是在报社工作,谢河野的性子能安安稳稳坐办公室里上班啊?居然没回家继承家产或者继承谢爸爸的衣钵。

林茜茜准备再说点什么,手机就响了,小吴的电话,说镇上老马家的猪跑了,林茜茜说知道了马上就来,提上保温盒穿上鞋就准备走。

孟纾起身送她:“你们业务这么广啊?”

林茜茜说:“村干部村干部,什么都干不能说‘不’。老马就等着这头猪拉县里买个好价钱过年呢,走了啊。”

“路上小心点。”

林茜茜直接跑走,刘婶从屋里探头出来,急忙追上去喊道:“火腿没拿!”

林茜茜:“改天再说,谢谢刘婶!”

刘婶在门口气得跺脚,孟纾好笑的站了会,这才转身回房间。

将桌子收拾干净复位之后,孟纾看着整洁的桌面发了会呆,从包里抽出电脑,开始看资料。

看了几分钟,注意力实在集中不起来,往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天花板沉沉叹出口气。

孟纾那句“忘了”是假的,她都记得。

这句话是敷衍,也是逃避。当年那些将人剥皮剔骨的话,孟纾以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自己应该都忘干净了才是,却不想还是轻易会被勾起那段深压的记忆。

孟纾活络了下酸痛的脖颈,一偏头就看见谢河野的外套,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

孟纾:“……”

柔调褐色的翻领拉链夹克,Burberry的当季秀场款,孟纾算了下是她三个月的工资。

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孟纾想,孟女士当年的那些话,也不全是错的。

恍惚间,谢河野将外套丢过来盖住她的画面忽然和另一个场景重叠起来,似乎周身的画面不断倒退,再睁眼,孟纾就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

二零一六年九月。

那年,孟纾高二,谢河野也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