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宗先生竟然也是个盲人,这实在太令人出乎意料了,因为他完全不像。
不需要盲杖便能行走自如,甚至还能亲手做出那样繁复精致的点心,这怎么可能呢?
吃过早餐后,宗恕牵着阿梨在院子各处转了转,原来适才滴进她领子里的不是昨夜的积雨,而是院子里的一处造景,名叫四水归堂。
这座木质结构的老宅院依山而建,位处半山腰,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名为兰因寺,山下有一片湖,名叫弱水湖。
湖边原本是有一座村落的,但这里地处偏远,交通不便,那古刹从前也不是什么香火鼎盛的遗迹,不能指望它带动当地旅游经济。村民们受不住穷,陆陆续续地举家迁徙,渐渐的,这地方也就荒废了。
十几年前,山里生了一场大火,大约是雨天雷电劈中了枯死的树干,因这地界荒无人烟,救援队赶来时,山里那座古寺早已被烧为齑粉,只有寺院内的一座七宝经楼还勉强保持主体完整。
宗恕说的工作,就是修建那座古寺院里的经楼。
像他这么年轻富有的人,不去好好享受生活,也不去赚更多的钱,却独自跑来这深山老林修筑一堆毫不相干的焦木,况且,他还是个盲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阿梨虽然没问过他的年龄,但猜测宗先生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十几年前,他才多大?
白天宗恕出去工作,阿梨便执着盲杖在院子里四处摸摸逛逛打发时间。午后太阳落山,山里气温低,阿梨觉得有些冷,便回房间裹着被子睡了一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朦朦中,阿梨似乎听见有人在弹钢琴,于是悠悠转醒,披了件衣服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宗先生,是你吗?”
她说完,琴声停了。
“是我。”
耳边传来宗恕清润温和的嗓音,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傻问题。
阿梨朝他走近了些,手指抚过那架木钢琴,由衷赞美:“你弹得真好听。”
沉默片刻,宗恕忽然伸手拉她并肩坐在琴凳上:“你喜欢?我教你。”
阿梨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握着她的手指搁在了琴键上。
这架木钢琴应该是已经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她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指下的琴键温润如玉,琴声古旧悠扬。大约是黄昏时分,有稀疏的阳光柔和洒落在宗恕握着她的那几根手指上。
宗恕轻轻捏着她的食指,断断续续弹出了个简单的曲调出来,右脚时不时踩一下钢琴的踏板,每踩一下,腿便不免要碰着一下她的。
琴凳窄小,两个人并肩坐着,挨得很近,阿梨感觉身旁男人的体温透过她身上那件宽松的薄毛衣源源不断地渡过来,即便是太阳快要落山了也丝毫都不觉得冷。
只是两个瞎子坐在一块儿弹钢琴的画面,总透着种说不出的离谱,阿梨心中默默想。
***
翌日清晨,阿梨起了个大早,窗外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有散不开的浓稠湿滑的水汽。
从房间出来时,她听见院子门口处有响动,还以为是宗恕,正兴冲冲地走过去,那人先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一开口,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
阿梨后退了两步,寻思着该不会是进了贼,正要高声喊宗恕,又听那人开口问她,“你病好了?”
听着说话语气像是个年轻的男孩子。
对方见她惊慌,连忙亮明了身份:“哎你别慌,我是宗先生的司机小何,来定期给你们送新鲜的蔬菜食材的。”
“你认得我?”阿梨疑惑。
男生嘿嘿笑了两声:“怎么不认得,前天来这的一路上,你一直紧紧搂着宗先生,宗先生就没能撒开过手,下车时半边身子都被你枕麻了,抱你进屋时差点没摔一跟头。”
阿梨倒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一茬,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梦话,乍一听说,有点不好意思,忙岔开了个话题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
闲来无事,阿梨和他攀谈起来:“二十三,也没比我大几岁,那应该才刚大学毕业吧?”
“还没毕业呢,我在京大读建筑系博士,现在还在各种改论文。”
“真厉害,才二十三岁就是博士了。”她顿了顿,试探着问:“那,宗先生今年多大?”
小何又是嘿嘿一笑,极难为情地抓了抓自己鸡窝似的乱糟糟的头发:“宗先生今年三十三,正好比我大十岁,不过他看着倒是比我还显年轻些。我要是三十三岁时能有他这样的建树作为,就算是给他当一辈子司机我也乐意。”
阿梨若有所思:“你要进去见宗先生吗?”
“不了,把东西放下我就走了。对了,我每隔两天就来一次,你之后要是有什么需要买的用的就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从山下给你捎上来。”
阿梨点点头,跟他道了谢。
宗先生身边的人像是都默认了她的身份一样,从林特助到司机小何,宗恕身边突然平白多出来她这么个人,他们却都不觉得奇怪,也从来都不和她打听。
可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她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呢。
又或许是旁人都已经清楚明了了,就只有她自己还摸不清。
***
山里的日子闲静,阿梨每日在家里就只弹弹琴、浇浇花、喂一喂偶尔停落在院子里的麻雀,然后等着傍晚时分宗恕从山顶上的经楼回来,他总是每天变着法子不重样地给她做她从没吃过的各种好吃的。
香椿,春韭,花生芽,新鲜的白鱼河虾......宗恕做的菜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清淡淡的,却又精美绝伦,透着种从容风雅。
这段日子以来,阿梨对这座老宅的构造已经日渐熟悉了,跟宗恕的司机小何也慢慢变熟络了,小何每次清晨来送食材时,阿梨都会跟他聊一会儿天。
小何有时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讲网上好笑的段子,讲大学里的校园生活,但他们聊的最多的话题,仍是宗先生。
从前望望总说她是福利院里最傻的一个,连福利院里那些个头不及柜门高的孩子心眼都比她还多些,阿梨自己也以为人都是要像那样活着的——怕被别人抢了自己的了,又怕自己是被挑拣剩下的那个,还怕被抛弃,被人抛弃,被这个世界抛弃。
但她自打认识了小何,才知道一个人还可以心无城府、坦荡单纯、对人毫无戒备和盘算地活着,而且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就比如,她想知道的有关于宗先生的事,往往她还没开口问,只提了个话头,小何就倒豆子似的忙不迭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跟她讲了。
她其实很羡慕像小何这样有梦想的人,总是满腔热血、充满干劲,旁的不相干的事就像是耳旁风。
“小何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阿梨把手中的糕饼掰了一半递给小何,两个人隔了段距离,一上一下地坐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
“什么问题,你问呗。”
“宗先生,真的是瞎子么?”
小何被糕点噎住了,咳嗽了好几声,下意识从石阶上站起来,像是不敢信竟有人怀疑这种事。
“当然是真的了!谁还会没事闲的几十年如一日装成个盲人吗?图什么呢!”
“我知道。”阿梨低头将手中的糕点掰了一小块下来,却始终没放进嘴巴里:“我就是觉得,他不太像。”
她没说出口的另一句潜台词是:因为我也是瞎子,所以才觉得他不像。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
显然他没懂。
小何抹了抹嘴上的糕点屑,认真和阿梨解释道:“我最初刚认识宗先生那会儿,也和你一样这么觉得的,但世上总有奇才神人嘛,有的人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不服不行。”
“你还不知道吧,宗先生的曾外祖父是国际上有名的建筑师、艺术家、珠宝雕刻大家,曾经用自己的雕刻作品跟外国人交换了十好几件流失在外文物字画,他的任何一样作品放在现在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宗先生就是师承他的曾外祖父,从小养在老人家身边,在国外长大。宗先生虽然眼盲,但据说从小便握刻刀,为了学雕刻,手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口,那一手吹影镂尘的雕工,比大多数从业多年眼明心亮的老师傅手艺还好,走到哪里都是赫赫有名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总是戴着副皮手套。”阿梨托着下巴想了会儿,然后又问小何:“宗先生之前有带过别的女孩子来这里住吗?”
小何虽然是个大直男,却不蠢,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于是支吾挠头道:“这......我只跟了宗先生不到两年,反正这两年来就只有你一个,之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宗恕今年三十三岁,又是这样优越的家世,不太可能毫无感情经历,就算是他从前结过婚也并不稀奇。阿梨心里很清楚,她并不是在计较些什么,只是很好奇在自己之前,他的那些女人最终的结局。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瞎子,她总有自己的办法亲自验证的。
阿梨像是下定了决心,拍了拍身上的糕饼屑忽然站起来:“我知道了小何哥,山里有雾,你开车当心,我先回屋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梨:京大博士高材生自愿当小司机给大老板和情妇(bushi)跑腿送菜?外面的世界真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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