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和州临京,滂沱大雨。

夏夜闷热,哪怕雨季依然若蒸笼怫热。

山鸣雷,大地随之隆隆震动。有一轻队骑兵趁夜色驾马,马蹄得得,踩在泥泞雨夜溅起飞泥,雨水冲洗树干上血迹,狂风卷积树叶,只听得树枝折断的吱嘎声。

马上为首之人持钢刀,刀刃正反全开,刀柄刻梅,样式异国所铸。

“快追!主人的命令,不用带回,就地处决!”

聂让咬紧牙关,雨水混杂血水顺着他鬓角微曲的卷发留下,却仍强压着身侧人伏在密林下,他抽出腰间玄刀,利落一刀将右胸一只穿膛箭砍断,伸手噗嗤一声拔出腿部一箭,随意撕下玄衣包住血流如注的创口,整个过程未发出一声闷响。

对面人不少,很快便发现草林间未来得及被冲刷的新血液。

“那边!”

骤然间冰冷箭雨刺破雨夜,随轰隆隆的雷鸣又至。

既已被发现,聂让咬牙,推开树枝叶一个箭步如猎豹般冲上前,迎着电光暴喝一声,玄刀重压而下,直将最前的刺客枭首。

人头落地间,漆黑的身影又在人群穿梭,刃染鲜血,不过一刀封喉。

连倒数人,玄刀对上钢刀,为首男子目光阴翳,钢刀却由玄刀震得虎口发麻。

“好俊的武功,胡人样貌?你是姜瑶手下哪位?”

聂让并不回答,手上力道更甚,左胸血液顺着箭矢流下,顷刻鲜血又被雨水冲散。其余人见状,忙一并扑来,他扭身躲过刀刃,反手在袖间取了三枚梭子飞出,准准钉入一人脑门、一人咽喉。

他干脆转身,不再看一眼倒下的尸体,持刀与首领相过数百招,雷霆间一时不分伯仲。

直到有人高呼:“首领!肃王已死!”

他持刀后退半步,和州已属大赵腹地,此行只为被武安军生擒的萧廻生,见眼前人实难对付,不欲与之继续缠斗。

“撤——”

谁料眼前有几分蛮族长相的男子突然发难,脚下发狠,再次提刀如雷霆袭来。

这一遭他的力道比之前不知大了多少。原来方才他不过一直在拖延时间!

刺客首脑被这突然暴增的力量压得连退数步,其余梅花卫见势不妙,一齐上前。

双拳毕竟难敌四手。

何况眼前梅卫也皆是北周精英。

转瞬间有三人被抹了脖颈倒地,聂让右手挨了一刀,鲜血顿时溅出染红泥泞,当即换左手持刀。

一道霹雳贯穿天际,不需闪电寒光映衬,他的眼神猩红,凶恶得仿佛要将面前人生生咬下一口肉。

“疯狗。”

首领暗骂一声,知道这人断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你就是和我等拼命,你的主人也不见得落你什么好处。一条命不容易,还不撤去?”

对面人像尊无情无欲的机关石,只知提刀冲来。

头领不敢托大,使了个眼色叫剩下的人布阵,数把钢刀一起砍来,专攻他受伤右手和左胸断箭。

刀光火星交错中,雨势不见弱,聂让袖间短箭于飞梭皆用尽,玄刀也卷了刃。

力道渐弱,视线被血雾模糊,他已是强弩之末,可对面还剩十人。

搏杀间,首领撑着他视线不清,将手柄钢刀狠狠贯入他腹部。

聂让身躯顿了一下,其余梅卫趁机又将刀刃送入他胯部。他反手紧紧握住刀,却连哼也未哼一声。

五六个人齐齐冲来扣住他的肩颈,将人按入泥地里。

电光火石之际,聂让手上力道倏然一扭,以一个极度刁钻的角度,猛然将手中卷刃玄刀向前送出!

顷刻,他左胸心脏处穿刀而过。

“首领!”

死士大骇,一拥而上,将手中箭矢穿入四肢以固定。

最后一人抓着他的头颅猛地扣入泥沼,鲜红血液顿时染红浑浊泥浆。

头目吐出一口血:“别让他吞毒,活捉回去!”

拥有这种能耐,只能是玄卫要员!

死士连去掰他咬死渗血的唇齿,却发现刺客常用于□□的齿间毒.囊早已被咬破。

“他已经,唔啊——”

话未说完,捏开他唇齿的指也被咬住,只听咔嚓一声,骨头连带皮肉一齐被咬下,鲜血迸出,溅了他一脸。

聂让别过头吐掉口中血腥与断指,过度失血和烈毒的剧痛使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发出濒死的颤抖哀鸣。

可他只是再多喘几声粗气,染血的猩红瞳孔依然杀气腾腾,森冷看向他们的视线如视死物。

这群同样在生死之间锤砺的死士终于感到一丝可怕,有死士骂了一句。

“南赵怎么养的怪物。”

正在此时,林间又传来得得马蹄音。这一次声音更重,临近建康都城,只能是配备精良的南赵虎贲军。

隔着雷鸣,有人认清了踏进林间的银甲大将军。

“是武安军赵羽!姜瑶真派了人来接应!”

“肃王已死。这人就丢在这,他吞了毒活不久的,撤——”

聂让半身埋在泥里,又一道惊雷降下,血雾遮掩视线,闭上眼前昏厥前,他只看清楚了来人威风赫赫的披风与健壮坚实的玉狮子马,以及一声遥远朦胧的声音。

“速叫军医来,殿下交代过,肃王生死可不计,此人必当全力救回!”

“先给他止血!”

数日后,景玉长公主府。

六月酷暑,风不起,蝉鸣震彻云霄。公主府殊丽绣花寂静火红,若潜煞气。

和州死士口中的南赵长公主姜瑶正靠在贵妃椅上,她屋中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没有起冰鉴,面前桌案上热茶氤氲雾气,婢女寥寥无几,就连打扇的侍从也未安置。

“殿下。聂统领醒了。”

有侍女从外进来,向上座人屈礼。

美人目豁然睁开,姜瑶坐起身,一双凤眸不怒自威:“医正如何说。”

“医正说统领身体强硬,其他地方虽凶险但尚能处理。但右手筋骨遭受重创,旧伤复发,日后恐也无法再用刀了。”

“……”

侍女半晌未得到动静,也不敢抬眼去瞧,余光看到殿下单手握着茶盏,似看了一会,随后合了合眼,最终站起身:“先随本宫看看。”

少有人知晓聂让的名号,但论及玄卫,知道的人便多些。

每代皇朝都会有那么一二隐秘组织,刺探情报、监察百官,有的用心腹子弟,有的以毒药控制。先皇也不例外,差人专门收集了各地流民幼童,放于暗卫营里自幼驯养。

只是玄卫尚未成形,先帝却先一步突发恶疾崩殂。

这批人几经周折到姜瑶手上,慢慢组成发展了如今模样。

聂让即玄卫今日统领,也是当年那批流民里的一位,六七岁时入了营,眉目夹杂着些许西戎蛮族血统,却不知具体父母家族。

他在营地里长至十三四,被还是公主的姜瑶看中,自此作了她的私卫,后来继任暗领玄卫统领。

这一担,已是十多年。

姜瑶从景玉公主变作长公主,幼弟继位,朝堂臣子也被她暗暗换了大半。

鉴于身份特殊,姜瑶特意在西厢房为他批了间单房。

西厢房临近抄手游廊,虽清冷寂寥,却是个好养病的地方。数年前公主府新修,姜瑶遣人在门口种了松柏,如今长成大树,看起来没那样寂寞。

梅玉敲门示意:“聂统领。殿下来看您了。”

塌上一男子上身精壮,裹着层层绷带,半靠木榻正对着一干二净的房梁发愣。

他身材异样高大,肌肉线条凌厉,五官深邃,混杂些许胡人血统,散发发梢末端微曲,脸色因失血而发白,正是前些日在和州雨夜与死士相斗的玄卫。

门被推开,阳光落入,聂让微怔,全没未料到她会来他屋内,随后急忙移开视线,全然不顾伤势挣扎起身,垂首行礼。

“见过主人。”聂让声线微哑嗓音偏低,因此显得沉稳可靠。

姜瑶挥手示意梅玉侯在门外,上前扶了他一把,触手见他皮肤温度比自己还凉,眉头越蹙。

他望着她黑玉样的眼睛却因不安微震,如被驯养的猛兽在主人面前受了伤,有着矛盾的野性与温顺。

“求问主人,肃王…”

“死了。”

面前女子眼睛也不带眨的。

偌大身躯猛地一惊,右手无力软下,俯身垂首:“奴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可屋内的女子置若未闻,只看他的腰腹:“一共三刀六箭。阿让,你不疼吗?”

虎贲军救人回来时,治伤的医正都险些没拿住药箱。他说他行医数十年,好赖也跟着武安军去过边境,从未见过受如此伤势还能活下来的人。

尤其其中一箭还扎入心脉,但凡再偏离半寸,神仙难救。

当事人漆黑的瞳眸里有一瞬茫然,身体本能性寡言:“奴不疼。”

姜瑶闻言一顿,嗤了声后直径坐在他木榻上,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颚,生硬抬起他的脑袋,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卷发落在掌背微痒。

暗卫漆黑的瞳孔流露出几分局促,他强忍住身体下意识的瑟缩:“主人。”

“既然不疼,那本宫且与你说道说道。”

她冷脸打断他的话,声音喜怒不明,“聂让,你可知错?”

他未能将肃王带回,反叫姜瑶差赵羽点兵去救,其罪当诛,怎么罚都不为过。

于是聂让双手轻握,目光微颤却视死如归,显然是任由姜瑶责罚:“奴知错。”

“…本宫可不是说萧廻生的死。”姜瑶略带烦躁地甩袖拂了他的话,一串子连珠炮紧随而至,“既知敌援已至,为何不跑?你身上箭伤是怎么来的?凭你的本事还能被他们伤了?”

其实姜瑶所料确实不错,掣肘他行动的第一支箭,正是为护肃王所中。

聂让不善言辞,只如实禀报:“主人要萧廻生。”

“咚!”

另一只白玉似的拳头不轻不重砸在一边桌上,发出一声响,不重,但令人胆颤。

“笑话!单凭这点你就吞了牵机毒!?”

重伤剧毒,哪一个都是要命的凶险。

只差一点,她就只能寻回一具冰冷的尸首。如果不是她提前塞了点东西,这个时候她合该在哪个乱葬岗捞人了。

聂让实在不知道怎么作答,暗骂自己嘴笨,只见肌肉绷得越紧,反复是“主人息怒”。

“只会这一句?”

见状,她气的笑了,捏住他下颔的力道渐重,凤眸稍稍眯起:“萧廻生死便死了,一个破落王爷,值得你交出命去?”

他从未见过她动这般大的火气,讷然片刻,却难得开口争辩:“……值得。”

毕竟,暗卫本是消耗品,性命交托完成任务根本是分内之事。

聂让稍稍垂下眼。

主人要萧廻生,他便以命抢回;若要朝内重臣项上人头,他便潜伏去取。

这就是他十五年来生命的所有意义。

其余所有,不敢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