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聂让呼吸有一瞬消失了,甚至于后退一步,下意识小心试探:“…主人?”
长公主神色平静,凝视帕上鲜血片刻,却不知在想何事,良久不语。
聂让这才发觉主人面色苍白,便是艳妆也遮不住病气。
她屈起身体闭目静心缓了许久,睁开眼,淡若无事地将染血帕子丢给他。
“替我处理了,莫叫他人瞧见。”
“是。”
聂让应得冷静,答得简洁,指骨却捏着帕子一角,能轻松捏碎人头骨的指腹用力到泛白。
他小心避开鲜血,手背泛起青筋,偏生明面上毫无表情,冷漠自持。
要问吗?
可他未有探究的权利。
啪嗒——
屋外池塘突然泛起一圈涟漪,无根之水落下,淅淅沥沥涤荡人间。
“下雨了?”
梅雨季的天空说暗便暗,乌云蔽日,不过顷刻便哗啦啦瓢泼而下,她驯养的白头玄隼郁郁缩着翅膀在屋檐下躲雨。
“这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不过也没有办法。”她朝聂让招手,“收拾一下,今天走吧,咱们去白豸山庄。”
“是。”
莫说今日了,聂让甚至希望能现在背着主人去白豸山,以他的脚力,定是更快。
这个荒唐的念头生出瞬间,便被他自己打下。
长公主依然优哉游哉地命人收拾几样东西,晃悠到午时才出发,好像方才咯血之人不是她一般。
聂让握拳不敢催促,只悄无声息地替主人牵了马后杵在游廊阴影下面等。
主人出生带病,这五年来越发严重。
少时景玉公主尚能与外祖武安侯秋猎打马,弯弓射雁。后来越发畏寒易冷,体虚气短,太医查不出缘由,只说是先天不足又操劳过重。
她的肺疾,一身蛮力无法解决。
聂让气息素来隐蔽得极好,是旧营翘楚。可这一次,路过的仆从却察觉到隐约角落里站了个人,定睛一瞧,只见到阴影处一个过分高大的身影,皆吓了一跳,只好蹑手蹑脚地远离。
只有庭院里的玄隼大着胆子在屋顶上歪着脑袋好奇地看他,却在对上那双骤然抬起的漆黑瞳仁时,嘎然一声慌忙逃走。
“阿让。”
门口,长公主换好衣,凤尾裙华而不繁,她不惧他浑身杀念,与他笑着招手。
他立即收敛所有情绪,低下头。
“在。”
“该走了。”
与玄卫的神出鬼没,行踪难测相对。朝堂不少有人知道白豸山庄里住着一对师徒,是当今医术圣手孙绝和蛊童阿骨儿。
孙绝与先皇交好,后来受姜瑶保护。阿骨儿则是她早年所救,师徒俩顺理成章地为长公主门下异人之二。
銮车起轿。
翠纹金纱掐丝轿,朱玉作顶,金贵奢靡,前配四批通体雪白无杂骏马。
长公主行事相对简洁,出行从排人轿。车行得不块,一队银龙营将士披银白锁子甲侍卫随行。
聂让本该跟随侍卫负责殿下安危,但姜瑶赏了他一个恩典,让他坐在车上。
一路,四个钟头,聂让说不出一句话。
——静下来,还需护卫好主人。
他暗暗皱眉自责,作为暗卫,他知道自己应当专心周围情况,但就是心绪烦乱,无法扼制。
聂让伸手,指骨用力捏住右臂上的一道伤口,直到鲜血再次渗出,麻木的钝痛才让人稍微清醒。
“阿让。”车里的人仿佛察觉到他的动作,“手伤,进来避雨。”
“……”
聂让捏住右手的手顿住。
周围其余玄卫神色如常,他们知道聂让日前所受重伤,统领身体就是再怎样强悍,也见不得水。
当代不讲男女大防,公主贵妇养几个面首都是常事,近卫进帐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都很理解,可聂让怎敢应允,只低声:“主人,奴……”
“进来。”她显然没给他留拒绝的余地。
“……是。 ”
聂让咬了牙掀开帘,恐惊扰帐中人,只小心靠在舆内一角。
他身量高大,几近顶着顶板,只能半跪在姜瑶面前。
因是夏季,座上人披着一件轻纱,单手托着下颔骨,面前小案几只碟放有新鲜的葡萄与糕点。
她未看他,只隔着朱红轩窗,遥遥注视着都城人马撑伞来往,市井繁荣,烟云缭绕,万千感慨。
“许久未出来走了,甚好。”
一边的梅玉应和:“十年过去,都城还是那样,格物司近年新修不少事务,再过几年定是另一种风貌。以后殿下想见,只管随时带奴婢们出来。”
姜瑶笑而未答。
舆中不大,内设有仙鹤熏炉,内置木香,闻之沁人心脾,姜瑶想起一件事,瞧向帐口魁伟寡言的玄衣暗卫:“出来得早,可用过午膳?”
“…没有。”
重伤在身,聂让确实有一日未进分毫,腹部空虚,只不过这点饥饿感他少时便已习以为常,相比他心思烦乱,这点实在不算什么。
姜瑶单手托香腮,指尖点了点面前的糕点:“路还长。这碟栗子糕拿去用吧。”
梅玉顺势将栗子糕递到他面前,可他却不敢接,于是上方人又笑,凉凉落下句:“聂统领莫非是想本宫喂你?”
“奴不敢。”
他身躯一顿,立即双手接过那盘栗子糕,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坚毅的脸庞微微鼓起,一双黑目却违和的冷肃。
一边的梅玉见状,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姜瑶也觉得好笑,唇畔挂着浅浅的笑,一双凤眸妩媚弯起,好像九天神佛皆入了凡间:“梅玉,给聂统领拿些水去,噎着就不好了。”
“得嘞。”
……
他下意识想说自己不会为食物噎住,可鼓起的腮部明显不允许他开口。
梅玉边笑边取了只水囊交给聂让,他也不敢再抗拒,接过水囊匆匆灌下,才作了结,向着面前女子作礼:“谢主人。”
“倒是乖巧。”座上人点头,回首正看着他,唇畔留存些许温和笑意。
这句话实在有些耳熟,加上轩窗外景色未变,以致于聂让有一瞬间恍惚。
近十年前,他和主人也来过一次白豸山庄。
彼时先皇后楚氏方崩,白豸山庄修筑完成不久,也正是那时候,姜瑶请到神医孙绝和阿骨儿常住于此。
那日同样是梅雨时节,也是这样一个朦胧雨天,从白豸山庄路上回来后,他本在屋顶上负责巡视,可隔着青瓦,殿下却叫他进屋躲雨。
“阿让。”
年岁不过十五的小主人坐在榻前,拇指还带着用于骑射的武扳指,她叫了他进来,却兀自对一面铜镜发了好长时间的神。
片刻沉寂后,她招手,命他再走近些。
“张嘴。”
他听令,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指盖大小,外皮很甜,像是某种糖类,令他舌尖忍不住滚动一下。
“别咬,直接吞掉。”
他二话不说立即照做,小殿下笑了,也说了今日一模一样的话:“真是乖巧。”
回忆里的清甜在舌尖一滚。
主人好像总是喜欢给他悄悄塞一些糖。
水囊里装着茶,茶水清冽,是上好的绿茶,他说不上名字,只是茶香冲淡了糕点的甜腻,余下阵阵清甜。
冷硬深邃的眉目忽的就柔和下来,仿佛栗子糕的甜沁到了他的五脏六腑,伴着屋外雨声,暖意洋洋。
他后知后觉为凉州凶险害怕。
自主人九岁起,算上今年,他已陪了主人十五年有余。
若有必要,他极愿为主人随时死去。
可如果可以,能不能…再有一个这样的十五年?
一个就好。
应该,不算贪心。
聂让小心将水囊系在腰间,暗暗地期望。
“殿下,要到了。”窗外人烟渐稀,车夫高声向内禀报。
白豸山虽名白豸,但山路无虫蛇,庄子是先皇为先皇后所盖,先皇后崩后便赐于了还是公主的姜景玉。
只不过姜瑶事忙,不常来此。
背临群山,草木郁郁葱葱,山庄附近辟了不少石榴树,如今正值花期,花开火红靡丽。远处的丘陵高低有致,起伏连绵,忽远忽近、若即若离,骤雨渐歇,山峦因水汽荡起一层烟雨,有仙人乘风归去之感。
婢女掀了帘子,放下脚踏,姜瑶头配金翠珠掐丝步摇,一袭月牙凤尾罗裙,妆容艳丽精致,额饰花钿。
明明是夏日,却依然披着身月白织锦镶毛斗篷。
聂让还是那身简单的玄卫行衣,等姜瑶走出轿,便左手撑伞替她挡雨,任由自己浸入半身细雨。
——刀伤未愈,他也真不怕恶化了。
姜瑶睨他一眼,打了个手势差梅玉替他。
进了山庄后院,云消雾散,一弯彩虹挂在山涧,石榴花香清淡绵延,偶然几只白鸟飞过。
“大圣!殿下,殿下真的来了!”
蓦地,一个穿秀粉罗衫裙的姑娘从屋顶上跳下来。小姑娘浑身为雨淋湿,散着水汽,狼狈不堪。
女孩一头怪异的银发兼血瞳,梳双环髻,身量不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的年龄,因着异人长相和古怪口音惹人注目。
可山庄里的仆从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副场面。
阿骨儿踩着雨水跑到进里屋,笑容甜蜜,想向姜瑶讨一个拥抱。
紧接着,一柄寒刀无情地拦了她的去路。
小孩抬头,只对上一双肃杀黑瞳,便一瘪嘴委屈:“你谁啊,好不讲理。”
聂让全然不搭理,只将刀再前倾,刃口向人,目光微凝。
他十年前同样见过眼前这个小孩,只是,那个时候她也是这副模样。
这十年来,此人从未长大。
着实怪异,他断然不肯让不明之人接近姜瑶。
“让她过来。”
姜瑶示意他收刀,阿骨儿当即抛下对黑衣坏人的怨怼,凑到姜瑶跟前,一口一个殿下,夸她样貌漂亮。
“阿骨儿长得真快,这小嘴也越发甜了。”
姜瑶笑着命人取了披肩,披在她身上,“小心着凉。”
“才不会,阿骨儿身体很好的。”
小孩裹着披肩,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姜瑶,怯生生:“刚刚那个侍卫好凶,像要杀人一样,殿下能不能换一个呀。”
聂让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小孩瑟缩一下躲在姜瑶身后。
“这个不可以。”
姜瑶觉得好笑,伸手摸了摸阿骨儿的湿漉漉的脑袋:“他不是寻常侍卫,阿骨儿不能对他无礼。”
“暧——”阿骨儿拖长音,“那他是什么?”
“是统领。”
“统领?”
听见新词,小孩来了兴致:“什么统领,武功高不高,能不能像话本里一样带我飞檐走壁?”
听她这么问,姜瑶忍不住扬起唇:“自然,他很厉害的。只是,要带你飞檐走壁可不行。”
“啊,为什么?”阿骨儿肉眼可见的失望。
“因为他是本宫的玄卫,不外借。”姜瑶微俯身,与小孩半开玩笑。
——不外借。
一边见两人相处熟稔无异,聂让握住玄刀的手用力收紧又松开。
明明想维持冷然,唇角却不自觉扬起,好像心尖方才糖渍未消,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