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聂让骇得后退一步,荡开一层水花,看了一眼便不敢看,只移开视线瞧她月夜下的影。
“见过主人。”
他匆匆一应,余光忙去寻池边的衣物,可方才叠好的行衣趁他方才走神时不翼而飞。
聂让暗骂自己有失戒备,忽地觉察到什么骤然回首,对面人单手撑下颔,佯装不解似的巧笑倩兮,一双凤眸明亮生辉,脸颊微醺红霞点染。
“圣手可说了,不能离池子。阿让,右手是不想要了?”
聂让身躯一绷,止了动作,沉默着坐回池中,唇畔翕动刚要出声。
姜瑶故意挑高声线:“你该不会要让本宫回避吧。”
知道她在逗弄自己,聂让只是垂首恳切:“奴身子肮脏。请主人…”
“聂统领。”
藤椅上的女子好像识人心的白泽,调笑着拖长音打断他的话:“这院子是本宫的,池子是本宫的,里面的人也是本宫的。本宫可没道理回避,对吧。”
……
他为姜瑶的逻辑说得凝住了,半晌,垂眸,只生硬地低应了句:“是。”
他沉默地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池石后,可孩童大小的石头又如何能遮掩他的身体,只好闭上眼。
——他如何能逆主人的意思。
见他高大的身影有些僵硬,姜瑶哼声却不再戏弄他,一晃手中杯盏:“圣手酿了米酿。陪本宫饮些?”
空中药气中确实杂着酒气,是陈酿的酒液,聂让犹豫再三,咬牙劝道:“…主人,身体有恙,不宜…喝酒。”
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配着略沙哑的声线,很是好听。
见他忧心自己,想劝却又不得不掂量身份的模样,姜瑶忍俊不禁:“米酿而已本宫晓得。不过一点肺疾,圣手开过药了,不妨事。”
她语气轻松如常,于是聂让目光隐隐松下来。
见他身体肌理稍稍松了半分,姜瑶展眉:“怎么?担心本宫?”
半晌,他讷然应声:“……是。”
倒是姜瑶见他难得坦率,沉默了片刻,随后轻笑。
“本宫好得很。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话落,她后靠在藤椅上,半合眼似在小憩,却对着角落里的一只有些陈旧秋千出神。
他也不再说话,只垂下头敛住呼吸,忍着右臂撕裂的痛楚,绷起身躯弯下腰,竭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藏在池中青石后,与周围环境几近融为一体。
聂让曾是暗卫营里隐匿功夫最好的那个,偌大一人立在池中竟一点儿都没碍着眼前景致。
然而,玉盏轻落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紧接其后,是熟悉的呼唤。
“阿让。”
听她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聂让的心被高高悬起。
他想抬首看她,却又不敢。
然而,月打下的影子夹杂着清香,如一场幻梦卷来。
姜瑶不知道什么时候披着月光走到了自己身边。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荡开一层水花,下颔却被人轻柔的捧着离开水,仙人俯下身,月光怜惜泥潭底的石子,便落了凡。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个傻子。”
聂让心底无端生出三分惧意。
他恐这一身伤痕惹得她不快,也惧极了自己一身的血腥与尘土脏了她的衣摆。
明明是她突然靠近,聂让却连连后退几步,却近乎要给她跪下一般。
他最后挣扎着低头:“主人,奴身上脏。”
羊脂白玉般的手忽的伸出捏住他微动的两片唇,用力不大,却足以叫武艺深不见底的暗卫统领住嘴。
“让本宫瞧瞧。”
她沉吟片刻后伸出手,指腹光洁如玉,动作却有些轻佻,慢慢地触到他右臂上的道狰狞刀痕:“通元十二年,从江南回来的路上,护着本宫时被氓匪所伤。”
冰凉划过紧实而绷紧鼓起的肌肉,带来一层战栗,划过肩胛,留在左胸心脏处,有一处淡粉创口,不深,但足见当时凶险。
“唔。开阳元年,取贾国公密信时所留。”
“开阳四年,也就是去年……”
她一路向下,指腹贴在皮肤上,丝绸般的微凉触感若即若离,聂让实在受不住,生怕自己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更越矩的事情。
颈侧青筋凸起,聂让呼吸凝滞,依然不敢望向她:“奴告退。”
裸体裸身,他若…污了主人的眼,是真罪该万死。
“你打算这样子离开池子?嗯?”
姜瑶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缓缓站起身,忽的轻笑起来,肩头微动,额间花钿衬得整个人越发妩媚。
“本宫以为,让你领玄卫指挥的差事便会有些变化。怎么还如从前一样呆头呆脑。”
聂让低头不言。
“阿让,抬起头来。”
他恍惚地照做,只对上一双通明高岸而摄人心魄的凤眸。
“都记着呢。”
她收回手,取了帕子揩拭干净手背方才因动作沾上的药汤,与他坦诚一笑:“这些痕迹不难看,每一道都恰是好处。本宫甚是喜欢。”
她说,她甚是喜欢。
月泄千里,庭如积水空明,沉积着泥沼,却微微荡漾着月光。
聂让垂在身旁入池的手动了动,又紧紧握住。
她靠回藤椅,见他仍立在池子里发傻,侧目:“坐回台子上吧,跪着不难受吗?”
“是。”
他沉默着坐起身,精壮有力的肌肉外露,月下似一头健硕的黑豹,蜂腰猿臂,腰肢劲瘦上挂着一点儿水珠,哪怕有夜色遮掩,也足以见出其中蕴藏的可怕爆发性。
只是他移开视线,似在逃避她的目光,明明和州濒死之际他也未哼过一声,此时总是杀意凶恶的眼角却有一道极细的微红。
……好像过头了。
于是姜瑶靠回藤椅半阖上眸,重新瞧向天空月色。
时间静默了许久。
聂让不敢直视主人,只看到余光下的影子正对月光举杯,像在与故人痛饮。
或许是对战死的武安侯,或许是对崩殂的先皇先后,又或者是谋逆被诛的湘王姜衡。
寂冷中,月光走过了一半天。
一壶米酿罢,姜瑶打破这份沉静:“本宫没问过你,进营子前原是哪儿人。”
“奴不记得。”他低头。
是哪儿人,姓甚名谁,宗族几何,聂让不在乎。
他本是无根浮萍,连族别也不清,父母弃他于街头,商人卖他于死士,只幸少时蒙主人搭救,才有了公主府这唯一一个归处。
他是聂让,只是聂让,幸是聂让。
“世有言,富贵不归乡,似锦衣夜行。公主府不大,但也能许得你一世荣华。”
如想起什么值得回忆的温暖,她弯起眼角:“想不想去找找自己家在何处?”
风吹响过梅树,沙哑作响。
皎然温柔的月光顷刻成为梦魇,心底不敢吐露的压抑情绪皆烟消云散,只剩难掩的恐惧。
“主人。”池子下聂让藏起的双手握成拳,他屏住息小心询问,“不需要奴了吗?”
“只是让你考虑考虑。”姜瑶扫了他一眼。
“这行凶险统领尤甚。本宫不愿你做一辈子暗卫,某日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总之,文牒有办法解决,都城不是个好地方…你应该明白本宫的意思。”
暗卫营里的暗卫都是各地流民,没有身份文牒,连奴籍都谈不上,用于作消耗的死士再适合不过,并不会有贵人愿为了他们大费周折调度。而死士多处理大族间阴私,鲜有善终。
不过如今朝堂也勉强能称一句长公主手眼遮天,调度几张全国文牒再简单不过。
她若想保人,哪怕身后余威,也足以庇佑。
见他抿唇如定了决心般,姜瑶长舒一口气,说不上心中感想,只勾了下唇角。
这便对了。
她这小卫,一身武艺精湛,多年来忠心难得,自幼陪着自己,没享得几日长公主府暗卫统领该有的舒服,若真是折在她手上,就是长眠也不安生。
人各有志,尽管他得了自由也如将其他人一样离她而去,她也心甘情愿祝他一句前路安康。
然而,聂让却在池台上缓缓跪了下来,池子荡开一层涟漪,他叩首一字一顿,认真极致:“聂让,誓死追随长公主。”
暗卫本就是以死尽忠的器物。
聂让缓缓垂下眸。
——如果真的有一日。
——他不再被殿下所需。
“聂让生于战场,是天生的刀刃。若主人不再需要奴。”
他裸.身躬下腰,将头重重磕在池边青石,力道之大甚至使尖石刺破额角,又撒下红染浊药池。但他的眸光暗沉依旧,明明是最标准的死士眼瞳,却藏着无法察觉、不可言说的期待。
——还请杀了他。
“还请赐奴一死。”
月光泠泠,决绝杀机。
“……”
他是认真的。
姜瑶知他从不对自己说谎,额间一跳,
感情她方才那么多话他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阿让忠心,本宫省得。”
她顿了好片刻,起身转过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寥寥几句:
“本宫并无他意,你若不愿便算了,别想太多。”
她静静起身,重新踏上游廊木梯,阶梯吱嘎作响,又回首朝他吩咐:
“衣裳在旁边的架子里,且继续泡着不许动,莫过了时间。”
她背离聂让时,防才的笑意淡然刹那悉数尽敛,香腮微动,近乎一点咬牙切齿。
——这闷葫芦!
自小到大,整个朝堂上包括暗卫营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转弯的人。换作别的死士,若能得自由,早已欢喜离去了。
她说不上内心感想,几分情理之内,又有几分预料之外。
离了□□透过碧纱窗,她忍不住又扫了一眼池院方向,见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因她命令还杵在原地如尊石像巍然不动,摇头。
傻子。
“殿下。”梅玉见她从后院走来,连忙披了小肩在她身上,抬眼一见她神情,笑起来。
“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谁说的。”姜瑶拢了拢披肩,“梳洗完替我磨墨。”
待仆妇伺候长公主洗漱完毕,她披着羊绒毯,在书房前连夜写了好几份密信,总算停笔,传了门口替班的副统领小九:
“这一封交到张阁老手上;剩下的分别送于周家二公子周睿、御史程迟、齐展、潘若风等人。记住行事隐蔽,待他们销毁了信再回来。”
她从暗格子里又取出一封信笺:“还有这一封。给魏常青,他知道怎么做。”
娃娃脸的玄卫双手接过信,提手将头巾蒙过清秀脸颊,转身后几息间便消失在原地。
姜瑶这才半躺软塌,睁着大眼睛瞧向木天板。
她脑子里自动播着方才池中对话,惹得发了好久一会的神,最后姜瑶将引枕抱在膝头,皱着眉头极小声地抱怨一句:
“父皇母后。儿臣从未见过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