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生

“……你,在做什么?”

孟山眠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他已然恢复了视力,恰好能望见女子乌黑的发心。

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柔软的面颊像是绸缎一般紧贴着他,好似在用耳朵聆听他的心跳一般。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瞥见她翕动的、像是黑色羽毛一般的眼睫。

她的手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微热,温暖,就像是西南疆密林里能晒到的阳光,也像是她的性情和血。

山丘上的风吹散迷雾,杜鹃鸣叫从远处传来。几滴露珠落在她的面颊上,便好似她的泪珠一般剔透。

她就这样静静地将头枕靠在他怀中,既没有袭击他,也没有做其他更过火的举止,这反倒叫孟山眠惊愕。

他皱起眉,想推开她,可手伸到了她的肩旁,却成了犹豫之姿。

这种犹豫,让他眉头皱得更深。他觉得自己的手好似不听使唤,成了别人操控的东西,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快。

不知过了多久,当远处白色的麒麟成群结队的漫步入山林时,她终于松开了他的脖颈,从他的胸前离开,脚跟也落回了地上。

她仰起头,认真地盯着孟山眠,道:“孟山眠,你不是想成为三界的第一人吗?可你一辈子也办不到。”顿了顿,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少了一重花,但你注定得不到它。”

孟山眠瞳眸微震。

“你……”他咬牙,目色中流露出狠意:“是谁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然而,顾春深却只是笑笑,并未回答,然后转身拂袖,沿着来时那开满花朵的山丘,向着迷雾中步去。她脚踝的银铃,在迷雾中发出清脆悠远的响声。

“顾春深!”孟山眠冷冷地向她的背影喝道:“回答本座!”

她头也不回,只是说:“想知道答案的话,就捉未央蝶来送我吧。”

“你……!”孟山眠脸色阴沉。

他从未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女子。

可想起她方才说的话,他的眉又皱得更紧了。

孟山眠从不在乎财富、权势、情爱。他想要的,始终是——犹如天道一般执掌万物的力量。

如果弱小,便会惨死在无人知晓的房屋角落,便会寄人篱下、被当做狗一般使唤,便会被泡在水牢中、活活抽去灵骨。

他以凡人之身,站在各派敬仰的顶峰。但他仍觉得这不够,凡人还是会生老病死。他想要修得天道,成为光音天之上的存在。

可有一件事,一直阻碍着他。

孟氏族人皆身含无常花。这无常花开的极限,是八重。但是,在洛桑城孟氏数百年的历史中,唯有开城的初代城主才抵达过这极限。

如今,孟山眠也想要触碰这极限,可无论他如何修炼,却都无法得到第八重。

据说,无常花需摄取情爱。若是他能娶得心爱之人,兴许便能让花姿更盛,开至八重。是故,他决定迎娶顾白樱,这曾给予他关爱、犹如春日江南一般温柔的女子。

兴许,娶了顾白樱的他,就会懂得情爱滋味,令最后一重无常花开启。

可顾春深却说,他注定得不到这第八重花。这是何意?

而且,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将无常花的秘密藏得很好,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孟氏的长老,都不知道他无法抵达八重之事。

他转身,望向那漫天飞舞、犹如星河的未央蝶,定定打量片刻。

蝴蝶振翅而飞,好似闪烁的群星,一如他的母亲在故事中述说的模样:她最爱未央蝶,而她的丈夫,捉了一笼未央蝶赠予她,想给予她世界上最多的好运。

可这些未央蝶,却无法待在没有灵气的地方,在不久后纷纷死于笼中。而母亲也在那之后,开始性情反复的毛病。

洛桑城的下人,常常以忌惮的目光看着他和母亲,畏惧地窃窃私语。

“城主娶妃夫人,原本是为了她母家的势力。早知道妃家有这毛病,兴许城主大人就不会纳这位侧夫人了。”

“听说了吗?妃夫人生的那个庶子,生来无常花便是枯萎的。”

“她身子不好,自然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好。大少爷说了,要那个庶子去做他的磨剑石呢!”

……

孟山眠抬袖,朝着那蝶群中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三生瀑边的草庐前。

“你要的未央蝶,本座捉来了。”

孟山眠冷着脸,站在篱笆前,从袖子中托出一只有着蓝紫色翅膀的蝴蝶。

那蝴蝶的翅膀上,闪烁着宝石一般的光彩,十分惑人。

顾春深接过蝴蝶,面露微微悦色:“不愧是洛桑城主,果然能驯服未央蝶。一般人可捉不到这蝴蝶呢。”

孟山眠皱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未央蝶的翅膀有毒,他的指尖也被腐蚀了,此刻正微微发红作痛。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孟山眠臣声问。

顾春深点头。

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原本只是为了转移孟山眠的目的,让他不再深究她想袭击的事。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于是,她大发慈悲地说:“孟山眠,你一直修炼,却没办法抵达第八重,对不对?我猜,你娶我那个妹妹,多少也有催无常花开的缘故在里面。”

孟山眠皱眉不答。

“你有没有想过……你并不是没办法抵达第八重,而是……”顾春深挑了下眉,别有意味地说:“你早就抵达第八重了,只是,你将这第八重的花,给了别人?”

孟山眠愣住。

他用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胸膛。

他将第八重所开的无常花……给了别人?可这又怎么可能?

他们孟氏族人,会在与女子结合后,将体内的花,融入女子体内。

可他完全未曾做过这种事。

顾春深难道是在胡说八道?

“你骗本座?!”他立刻反应过来,眉目染上薄怒:“顾春深!你竟敢戏耍我?”

顾春深轻嗤一声:“我没胡说八道。信不信随便你。”

孟山眠冷冷地说:“你的话,分毫不可信。”

偏在这时,他为了捉未央蝶而被腐蚀的手指又泛起了疼痛。怒意涌上心头,他一拂袖,束灵锁再度现在他掌心之中。

顾春深一看到束灵锁,就面色微变,仿佛再度感受到了那麻痹的痛楚。

“孟山眠!你……你又用这一招?!”她咬牙切齿。

“这点疼痛,比起你曾经给予本座的,何及万分之一?”他森然质问,脚步逼向她。

二人正对峙着,身后的虹瀑忽然散发出一阵刺目的辉光。这辉光有七色弥漫,让二人都眯起了眼,转过身去。

只见那虹瀑所成的水幕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什么东西——白色的殿宇,翻滚的云海,满空的星月……遥远朦胧,变幻莫测,犹如传闻中的光音天仙宫。

孟山眠被这水瀑中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忘记了先前争执之事,喃喃道:“这是什么?”

衡天派有弟子驻守在此地,闻言便道:“三生瀑之所以名为三生瀑,就是因它可以映出一个人的往日和未来。这瀑中所映,兴许便是您二位的从前。”

闻言,顾春深和孟山眠皆是一愣。

他和她,从前都和这白色宫宇有缘吗?可这是什么地方?她似乎从未去过。

她再定定看向水幕,那水幕中的仙宫却不见了,反而变作了一片红。大红的绸缎、大红的墙、大红的帷幔,喜气洋洋。在一片晃眼红色中,有一男一女二人,身着喜服,十分登对。

再仔细一看,这男女二人,似乎正是孟山眠和顾春深。

一旁的衡天派弟子露出惊讶之色:“按理说,这应当是二位的未来之景才是……”

只见水幕中花瓣与金屑飘落,两人手持帷幔,沿着大红的绒毯向前步去,一如每一对喜结连理的夫妻。她乌发高盘,步摇璀璨;他玉冠轻耸,长袖如云。

顾春深认真看了看,发现这个和孟山眠成亲的人,确实是她,不是顾白樱,她没有看错。

这一刻,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很难看。

同样面色难看的,还有她身旁的孟山眠——他竟然抽出腰间的折扇,朝着瀑布狠狠飞去。折扇当空掠过一道银弧,割开了水幕。“哗啦”一声响,水幕上的景象消失了。

“真是荒谬。”孟山眠抬手,接住飞回来的折扇,语气冷若冰霜。

一旁的衡天派弟子,心里惑意滔天。

据掌门说,面前这个叫繁儿的姑娘,是孟山眠的婢女。堂堂洛桑城主,怎么可能娶一个卑贱的婢女呢?

可三生瀑又不会出错。这定是二人的未来不错。

莫非,这婢女有什么特别的来头?

衡天派看了看顾春深,心底不由想起了往日自己费劲心思打听到的外界种种传言。

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嘀咕道:“我曾见过星移宗少主的画像,这位繁儿姑娘,倒是与那位少主有几分相似……”

衡天派闭塞,但耐不住有些弟子活泼,偷偷去弄了仙门美人的画卷来看。那顾春深的画卷,就很是炽手可热。

衡天派弟子的话,让一旁的顾春深表情陡然一变。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是星移宗的少主?”她立刻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人家星移宗少主身份高贵、傲气非凡,怎么会屈居人下,给洛桑城主当婢女?”

衡天派弟子更是疑惑:“那繁儿姑娘和那位少宗主是姐妹?”

“什么姐妹?!连姐妹也不是!”她瞪了一眼这弟子:“洛桑城主呢,是高攀不了星移宗的关系的!”说完这些,她像是怕别人不信,又补充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丫鬟!我是城主从村子里雇来的!”

闻言,衡天派弟子大吃一惊:“堂堂洛桑城主,竟然还要去村子里雇村妇烧火做饭?”

这也太掉面子了!

顾春深点头不止,说:“洛桑城穷得响叮当,我们城主又长得凶恶,面如罗刹,没人愿意给他跑腿,他就只好到村子里去雇人了!”

衡天派弟子更吃惊了。

这满修仙界的大佬们,谁不是天生就有无数宗门弟子侍奉?再不济,那也是找个书香门第的奴仆伺候。这洛桑城的城主,反倒找个村姑随身伺候,这也太穷酸了!

二人正说得起劲,冷不防一旁传来森寒的声音:“繁儿,你说够了吗?”

两人扭头,就对上了孟山眠冰冻的视线。

他冷哼道:“本座既已复明,就该回洛桑城了。”

闻言,顾春深松了口气。

还是回洛桑城好。只要离了这三生瀑,就不用在衡天派弟子的面前装一个小丫鬟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孟山眠的声音:“这位衡天派的道长,本座想劳你送本座回洛桑城。不知你可愿意?”

“啊?”那被点名的衡天派弟子很是纳闷:“这是何故?”

“本座看你顺眼。”孟山眠淡淡道:“走吧。”

闻言,顾春深立刻面色一黑。

衡天派的人要跟着他们一起走,这岂不是代表……她要继续装一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