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朝京城
奚琼以一己之力让梁琢恢复成冷漠老祖宗。
回京路上路途漫长,她除了看他较为凶狠的打死几个不识好歹拦车的妖鬼,就是坐在车上等他给她放血。
她常常以笑脸待他,真的像是个认了兄长的小姑娘,于是梁琢除了放血外不再说别的。
倒是红衣少年梁陵极喜欢找她说话,只是有一次亲眼看到这姑娘话说着说着突然没了一半的头,隔了几天没敢再来。
这不,现下克服了恐惧,又勇猛的冲上来了。
“梁陵,你不怕我吗?”见他脸色如常地掏出一包前面市镇买来的梅子糖又坐到她身旁,奚琼倒是有些佩服。
红衣少年前面的发丝微微飘起,露出一双微扬的眼,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他二人坐在落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离柳树下的老者和梁琢并不远。
他先是鬼鬼祟祟地斜着看了一眼前面柳树下休酣打坐的二人,而后眨巴着那双眼问她,
“奚姑娘你先说,你是……什么妖?还是,鬼?”
于是奚琼理了理吹乱的鬓发,触着自己冰凉的脸。半开玩笑的回他,
“我吗?大概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妖怪。”她撑着脸看他,那垂在脸庞,镶了铃铛的细细发带就轻轻的响。
“要是你想看,我现在还能钻进这石头呢。”她的手撑在身下大石,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神情,圆圆的眼睛眯起来,展现出与平时不符的锋芒来。
“想看吗?”她笑着唤他,“少年郎?”
柳树下,梁琢睁开了眼。
那大石上,半月之前拒绝他的姑娘,穿了他给她存着的那件桃红色的齐胸襦裙,袖上绣了小小粉桃,加上一件梧枝绿的薄纱半臂,便在这夏山如碧的背景里愈发衬得她粉面含春,面容灵动。
她此刻在与面前的少年说话,散漫而不拘束,眉目间却带一股不属于灵动少女的柔和神色。总而言之,此刻她不是那年的奚家姑娘奚琼,而是她自己。
青山之下,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轻松谈笑,一个炙热一个柔和,连穿的衣服都一样相配至极。
却是刺眼得很。
等那酣睡的老者不知怎么睁开了眼,就见那位大人已经大步朝停靠的马车而去,
“啊?这就启程了?”他搓搓眼睛,这才停了多久?
这头梁陵正在回答姑娘的问题,他看着胡言乱语的奚琼,反而不忍心问了。
“嗨,没什么好怕的。”他伸伸腿,赤色的锦衣袍角随之掀起一个活泼的弧度。
“见得多了,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他顿了一顿,反而神神秘秘地又说,“有些人比妖鬼还可怕呢。”
奚琼笑容淡了些只回道,“是么。”
梁陵见她并不好奇,正想要说些什么,那边赶车的小厮已经跑过来扯着嗓子唤,“公子,奚姑娘!出发了!”
剩下的日子里,奚琼除了等梁琢献血之外,又多了一件事,抵御梁陵幽怨的眼神。
这就源于那天,梁陵忍不住问起她和梁琢的关系。
“奚姑娘,你和我祖,大人是什么关系啊?”他叼一根不知什么植物的细茎,抱着手斜靠在小客栈门口,吊儿郎当的样子。
本公子肯定帅死了,他不由自主便斜着嘴笑。
引得路过的客人连连瞩目。
奚琼瞄他一眼,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向他勾勾手,将他引至客栈里面,“你过来,我告诉你。”
少年果然随她进来。
奚琼将目光看向那正在听老者讲话,冷冷淡淡喝茶的人,微微摇摇头,很无奈的道,
“我和他啊,曾经订过亲。”
她抿抿唇,欲言又止地想要说些什么,瞥见他愈发焦急的眼神却扑哧一笑。
于是将买来的桃花糕揭开问他吃不吃,却收获少年诡异的眼神。
姑娘揭盖子的手一顿,疑惑,
“怎么了?不喜欢吗?”她记得之前买的甜点心他都抢得很凶。
少年只留一个愤怒的背影,好像还有些悲伤,“还是你们两个吃吧!”
他们在秋末到达京城。
奚琼自小在奚地长大,从未出过哪里。虽然她早早料想到国都的繁华,却不知道能繁华到这个地步。
奚地山峦迭起,多的是“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的巍峨大山,却很少有平坦之地。
只有奚山脚下,略缓和平坦一些,这也是奚山一带成为奚地最富庶之地的原因。
至于后世,虽然采玉事渐渐没落,但却留下早年间兴盛的街市小坊,奚地民风开放,商人也乐于来此行商,于是就也算得小小繁华。
而这京城,建在这样一方坦途。
从守卫排查森严的宏伟朱门进来,这里又是同外面不一样的世界。
他们从城外直奔梁府。
风吹帘幕,奚琼瞧见那想象中的京城。
它华丽宏伟,却不是冷漠规整。
街边随处可见烟火气息的各路小贩,费力吆喝的有,靠在河边柳树歇着的也有。而行人也不匆匆,停在闹市仔细挑选。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天边已映霞红,却有几个锦衣儿女成群结伴围坐酒肆,划着酒拳,脸颊红红。
戴着金步摇的哪家小姐打开买来的热腾腾糕点,笑吟吟地亲手分给街边戏耍的布衣儿童,不惧绣着牡丹的裙摆沾着污泥。
更有穿着紫衣袍,配着金鱼袋的大人物步履匆匆,径直朝东边跑去。
一路拎着的,竟是两条草束的活蹦乱跳的鱼。
哪来的砍人脑袋泡酒的人?奚琼想,虽只见着一瞬,却是金玉作屋,草木辅心。
实在像一种想象中的家乡。
她便撑了脸,忍不住悄悄朝梁琢望去,刚好撞见这人清冽的眼,那眼睛含着笑意似的,她见他开口,却没有声音,念得却是,
“京洛多佳人。”
一行人到了梁府,下了马车。
奚琼听那老者,也就是梁老太爷恭敬对梁琢说,一直记着以前的安排,并未让人在此迎候。
于是亲自带他们二人到落脚的院落,只是到院门,他就拉着孙儿退下了,只道二人好好休息。
“爷爷!奚姑娘是女孩子,怎么能……”和祖宗住一个院子?只是话没说完就被他爷爷打断,
“你懂个屁你懂!”一路上病恹恹的老者突然直起了腰,伸了伸缩着的腿脚,扯着不识相的孙子就走。
奚琼跟在梁琢身后。
小院僻静而整洁,没什么装饰品,看起来就有些荒凉。
“这是我早年间在京城住的地方。”他转身,朝姑娘伸出一只的手,手腕如百年前劲瘦有力。
“正好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不受控制地就搭上那手,后发觉后悔,想抽出时却遭他紧握,“走吧。”
一路无言。
途中过一小亭却突然起了风,于是奚琼听见一片琳琅珠玉响,抬眼望去,原是这亭阶处处挂着垂了小小青玉的纱帘,直通向后方小池塘。
她停住脚步。
而他将身后手指屈起,握紧她的手径直朝前走。
“很熟悉,是吧。”
确实熟悉。除去这满亭的珠玉,这里几乎和奚地梁家那小亭一模一样,而那院子本来是属于奚家的。
“我记得幼时母亲和我说过,家中挖池塘时匠人犯了大错,竟然昏了头挖在东边,”他握紧她冰凉的手,带她坐下。
“真是有缘。”
奚琼觉得自己意识又消失了,但事实上没有,不然她怎么能够感受到自己一身的冰凉。
可是现在梁琢正在看着她。
姑娘僵硬的弯起嘴角看他,“你想说什么?”
百年过去,他仍旧穿着她熟悉的竹青色袍衫坐在她身边,像极了当年进学时她总来找他的场景。
四周脆声渐停,她却记起那年梁淡风教他们念的诗经。
并未有想象中的逼问,天色愈加暗下来时,他也只是略挥手点亮小亭的灯笼。
而或许年岁太久,灯笼也坏了,并不很亮。
灯影昏昏,他手心却炙热,
“奚琼,”他轻轻地说,“我只是一个凡人,修了道也不是神。”
“两百年太久,再不要让我等了。”
她不作声,只是心口膨胀得快要炸裂。
说什么?她又该说些什么?
她比谁都明白,早在百年之前,她的心魂就属于眼前这个人,她自觉聪明,却始终自作樊笼,久久不能自拔。
你能吗?奚琼,她问自己,明明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你可以抱住他锁住他,让他再不能跑离你身边,去你永远不能去的地方。
可你能吗?
或许这世道就是如此作孽,偏让该喜欢的不该喜欢的搅作一团。
如果早死在那雪夜就好了,她忽地记起那年僵硬的冰,远处小小的灯光和隐约的青色发带。
早些死了,就好了。
而现在没有冰雪,只有亭阶里琳琅珠玉,脆脆声响。
“不要让我等太久。”他将她牵起来,用炙热去慰她的冰凉,将一旁的小灯笼熄了。
“夜里风凉,我们早些回去。”
这天夜里风声大作,下了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
而民间常用“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来形容这样凉的雨。
那姑娘点却了烛火,大开窗台,一身薄衣倚在床边听雨,樱唇微张。念得不是那绵绵秋雨,念的是一夜万般情绪,朦胧天欲曙。
梁小公子幼时院中植紫竹,如今却是芭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末尾阿团所念的是——
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枕前各泪语,惊觉玉笼鹦鹉。一夜万般情绪,朦胧天欲曙。
——五代·冯延巳《应天长·当时心事偷相许》
当时心事偷相许!(作者激动大叫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