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沈约……”
“若是要道谢,就不必了。”
萧夕颜无奈失笑,他真的十分了解她的习惯。可她摇摇头,目光又凝在天边的云翳间,似烟聚散。
“我只是突然觉得,如以前那般活着,的确十分缺憾。”
同在树上的少年探出个头,好奇道:“夕颜姐,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生在一个子女众多,死气沉沉的府邸之中。阿耶甚少在家,阿娘膝下有一双疼爱的子女,于我和长兄也漫不关心。我幼时想讨她的欢心,学了不少规矩。”
她安静地说着,明眸不染纤尘,浮现着那些惊尘不曾起的平淡日子。
“故而我长成一个无趣的人,往日也不过长居闺阁,绣花阅卷,甚少出门。”
付五如大人般浅叹一声,又拍拍她的肩膀,抚慰道:“夕颜姐别伤心,我呢,生来就是个不知名姓的孤儿。沈哥呢,也是孤身一人来这,没什么亲眷。沈哥,对吧?”
沈约在缄默之间颔首。
“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付五咧齿一笑:“一个人无牵无挂,反倒可以活得更加潇洒。”
“看我,就活得没心没肺的。”
“以后在这无羁山上,我们还可以陪你去很多处玩儿。往日种种伤心,就都忘了吧。”
萧夕颜笑道:“小五,你是一个豁达的人。”
沈约信手摘下一枚青叶,道:“人活于世,当必有所遗憾,我也不例外。”
于他,母妃与出身,都是一生的羁绊。
“但若固执于此,不得解脱,就是作茧自缚了。”
“啪——”
沉甸甸的声音又闷又重,只见一只果子从树上摔落,恰好砸在树下小山坡的石块上,裂成了一滩橙色的果泥。原是方才小五将一只坏果随手扔了下去。
少年又伸了手,掌心是刚从旁边一棵果树上薅来的黄果子。
“夕颜姐,吃果子么?”沈哥不吃这些,他干脆就不问了。
萧夕颜莞尔接过。少女纤白的手指剥开粗糙却完好无损的果皮,果肉清香从指尖溢出,蔓延而上。
她低头咬了一口,微涩,可也清甜。
沈约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的身上。正遇见她柔柳般的指尖,将一瓣果肉送入唇中,又以一截小小的舌送出细小的果核。鲜艳的红,一掠而过——
男人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偏开头。
直到她渐渐全部吃下,就像一只餍足垂下耳朵的小兔。只是一时用手捧着果皮果核,不知该如何处理。
沈约清咳,道:“可以将果皮和核扔到树下。”
“这样可以么?”从来恪守礼节、却对山野毫无了解的女郎,犹豫地发问。
“你应该知道,春泥更护花这句话。”沈约眉眼柔和:“同样腐烂的果皮,也会成为山林间的养料,或许你掌中的果核,未来还能长成一颗果树。”
于是萧夕颜松开了掌心,将一切撒落在土壤之上,心怀着隐隐的希冀——
与此同时,像是有什么也萌生在了内心。
付五的确还知道山上许多宝藏一般的地方。
他在山上长大,孩童心性率真活泼,偏喜四处探索,人称鬼精猴精。一天下来东窜西窜,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山匪们大多聚在寨中吃酒打牌,付五小时就不喜欢和他们一块,便整日独自在山野里厮混,因此也误打误撞发现了不少罕有人至的幽丽之处。
这段时日,少年又引着二人探索了不少景致。
春日景致颇好,绿暗侵山,萧夕颜或是被带着去摘果赏花,用碎谷喂鸟。或是在小楼中看些沈约带回来的书,日子清静无事,竟就如流水匆匆而过。
彼时她尚未知晓,这段时日是如何短暂又深刻入骨。如同山间声音带来的回响,在她的余生中一声声地回荡。
夜凉如水,耳边夏蝉正欢,少女独坐竹楼。她拾起一截布匹,穿针引线,妙手玲珑,片刻碧莹修竹栩然于上。
沈约从镇上给她带了几段布匹,她便想用来给两人绣些枕巾帕子。
少女髻云松散,斜插一根木簪,瞳如剪秋水,唇似花瓣张,正兀自浅唱低吟。声如月河玎珰,幽幽缓缓。
沈约从屋中出来时,目睹的正是这么一副情状。
他眼窝深邃,眉骨缓和几分,静静立了片刻。待歌声渐消,方手握一柄新削制而成的竹笛,朝她走来。
萧夕颜抬眸见他,柔声:“你还未睡么?”
“嗯,方才在唱歌?唱的什么。”
“子夜歌。”
如今两人日渐熟络,萧夕颜同他说话也十分松散自在。
沈约心中重复一声,落座于她旁侧,道:“正好,你识乐理,来帮我听听这柄新笛的音色如何。”
“这是你新制的笛子么?”萧夕颜眼露好奇。
看起来硬朗如长剑,微微泛青,与上次那一柄竹笛似有不同。
“不错。”
沈约手按在竹笛之上,男人一身白衫,手如梅骨修长,半屈长腿,显出几分落拓凤姿。他轻抚孔洞,须臾之后,笛音幽幽荡出。
如竹影飒飒而动,清越能抵月上云霄。
乐声渐止,沈约方将竹笛轻放,浓稠眉眼间暗金流动,轻声询道:“如何?”
萧夕颜已听得有些痴了,垂着睫像是只垂耳的兔,柔声道:“好听。”
“没有其他了么?”
沈约还是那副波澜不起的面孔,但不知为何,萧夕颜听出了一丝浅淡笑意。
她缓慢地眨眨眼,十分诚恳:“你的笛技精湛,笛音清澈洞明,我实在不敢妄自评价……没想到,你还会自己削笛子。”
“以前练武时毫无章法,于是我师父遂让我练习木活,以克专心。”沈约徐徐道,“后来偶然仿照图纸,削出了一柄木笛,忽觉也可以试一试。”
沈约思绪忽远,眼底如沉月:“也或许是因为一种血缘上的继承,月弥人除去人人骁猛好战,亦人人擅乐。”
“你对我,应该有诸多好奇吧。”
少女面露微讶,有些不知所措。
“答应过你,要同你讲我的故事。”
沈约眼底如沉秋水,语调散漫:“其实,我阿娘是月弥人,可我的生父却是大雍人。”
“父族中人认定是我娘勾引了他,才生下这卑贱的血脉。而月弥人,也无法接受我这般的孩子。”
他的生母宓香,本是月弥公主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虽无血缘,二人却情同亲生姊妹。而他的生父,却是这大雍的皇帝。曾亲自出征,屠尽月弥王室。
他们的相遇,本就出自宓香一场精心谋划的计策。
“他将我与阿娘带回家中,然而世俗并不接纳我们,所有人更不知,阿娘其实与他曾怀有一桩恩怨。景泰十四年,恩怨已了,我也没了娘,自此被送往北庭。”
“我的出生,其实也是一场万万不应该。”
萧夕颜心跳一滞,在他平静的语调之中,却莫名生出一种寒凉。她无法想象,若是一个人生来就不为父母两族所容,会受到怎样的冷落排挤。
不被期待的出生……她的心缩成一团,如同棉絮被挤压。
许久,才颤声道:“沈约,这不是你的错。”
沈约的心其实并无多少波澜,年岁已久,多少感受都早已随着那场大火。
可此时目睹着她眼底清晰可辨的心疼,却浮上一种难言的滋味。他字字清晰:“可萧夕颜,如你所见,我出身异族。”
“你不怕么?”
萧夕颜形容不出那是如何一种目光,茫远而疏淡,如头顶那轮孤清的月色。
男人的瞳孔是淡金的琥珀色,这双眼睛如狼一样,在夜中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令人不敢亲近。
可同时却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为什么会有人对这种惊人的美丽敬而远之,又同时抱有敌意?
皆因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长久以来大雍人视月弥人为祸端,不祥鄙贱之人。大雍祖上皇帝与月弥有世仇,又因月弥男女天生体魄强大,善战如虎狼,为大雍所深深忌惮。
直到景泰五年,今上亲征月弥,俘虏了皇室宗亲。
月弥国破,国人或沦为卒役,或为奴为婢,在大雍国境低人一等,处处受人奴役。
这种情况直到几年前今上宣布赦免令,才有所缓解。然而直到如今,在大雍人的心中,还是普遍怀揣着对月弥人的忌惮与疏离。
萧夕颜静默了一瞬,坦诚道:“原先是怕的。”
“可你从未伤害过我,在这豺狼虎穴一般的匪山上,也唯有你每次都在保护我。若无你在,我如今不可能平平安安至今,还能在这月下听笛。”
她顿了顿,踟蹰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更何况,我感觉你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他总是以一张冷沉肃面,做着温暖之事。
从第一次她意外扰醒了他,最后却还是得到了一张厚重温暖的毛毯。她险些触碰毒菇,也是他眼疾手快从旁阻拦。
桩桩件件,无不是他本可以不做,却唯独对她有利之事。
萧夕颜思绪蔓延,不知想到了哪,耳垂边隐隐泛开落樱一般的浅粉。
更何况,下厨烹鸡,抱她上花树这些事……
沈约偏过头,神情掩藏在月夜的阴影之中,只听见音色极淡,却又像风声,几乎是一掠而过,差点让人无法捕捉。
“原来在你眼中,我还算是个好人。”
萧夕颜语气温柔,话音却笃定:“总之,你不是坏人。在我看来,月弥人和大雍人并无不同,你的金瞳也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可怕,反而很好看。”
沈约注视着她,面孔也仿佛变得有些柔软。少女生得弱弱小小,却总是有超出预料之处。
多久了?他不曾见过为他说话的人。
少女垂着头,又笑了笑:“你应该不会取笑我罢?若说担心你,倒不如先担心我自己好了。还不知我还能活多久呢。但是经历这些时日,又能够认识你们,我感觉也没那么遗憾了……”
小五同他,陪着她在这无羁山间游乐,他带她领略了平芜林野,看遍日升日落,山间炊烟。以至于月下笛音,他又听她娓娓说话。
她从未与人倾吐过那些心事,也许久未曾这样肆意的笑过,玩乐与歌唱。不过短短一段时日,她却好像从未如此鲜活的活过。
此生恐怕也再难忘。
沈约凝视着少女眼底隐约的失落,终于意识到自己心底的不舒服是为何,他深深皱眉。
沈约道:“会好的。”
萧夕颜微怔,她感觉到,他的手落在了她的头顶上。
沈约终于做了一直以来他想做的事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少女的青丝柔软,犹如缎子滑过掌心。
他本是一个处处洁癖,疏离淡漠之人,可面对她,却仿佛总忍不住想更亲近些。甚至胸口涌上一股冲动,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安慰。
萧夕颜双眸懵懂,呆呆望向他,如同一只害羞慌乱又不敢逃离的惊兔。
夜色迷离,沈约的瞳孔却如同一盏温柔孤灯。
“你的身体,一定会好的。”
男人目光坚定,仿佛在对她许诺,以一种落在萧夕颜耳中近乎温柔与虔诚的低声。
萧夕颜,你一定会平平安安。
萧夕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中的。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变得滚烫,烧得脸颊尽绯。胸腔间又是一阵扑通,扑通……
往日若是如此剧烈的心跳声,她早已因忧虑心疾而忧心忡忡。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仿佛确认了什么。而那心跳就是最好的佐证。让她丝毫没有感到焦急与忧虑,而是如拨云见雾一般,前所未有的明晰——
她在心动。
她不可自抑地喜欢上了这个看似冷漠,却对她心肠柔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