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别走
江辞侧了侧头,碎发遮映下,三指宽的雪白缎带覆盖在双眼之上,肤色苍白,唯独唇角残留一点血红。
那是刚刚咬过燕回、吞咽血液后,尚未完全干涸的血。
他躺在床上,薄被被随意的扯在身上,堪堪遮住了那具伤残无力的躯体。
这是燕回之前发现贺楼打小报告时快速扯过被子胡乱盖的。
当时她一言未发,迅速翻窗而下,只留下昏沉而痛楚的江辞躺在床上。
甚至连脖颈上还在溢血的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理。
这么想想,确实不太妥当。
燕回走到床边,微微弯下腰,低声道:“师尊不愿弟子留下来吗?”
床帐半垂,遮碍了不少视线,她拢好床帐,安静的将垂落的帘帐束在床边的带子上。
江辞抿了抿唇。
口中尚存的那一丝甘甜的血气,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刚刚他做过什么。
他咬了她,吸吮过她的柔软的伤口,咽下了她的血。
或许这么多年来,魔气真的在不断侵蚀他的躯体和意志,直到现在,江辞都觉得,她的血很甜。
比糖块,蜜饯都要甜。
不,不止是血,甚至就连嘴唇触碰上她温热的皮肤,都觉得热切和眷恋,想要,想要接触的更久一点,想要更近一步。
江辞想,他一定是疯了,这是他的弟子。
“你不该继续留下来。”
他滚了滚喉结,嗓音多了几分冷淡:“这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
燕回不太明白江辞是什么意思。
前半句可以理解,后半句——怎么就害了师尊了?
她明明一直都在各方面保护他,纵观她短暂的人生,这份待遇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我不会在庚辰仙府多待,现在与师尊相熟,也就觉得清竹峰还算不错,剩下的日子,弟子想留下来。”
燕回又向下弯了一点腰,离榻上那个双目缚带的男人近了一点:“或许等到我真正离开的那一天,师尊还会舍不得呢。”
江辞掩在薄被下的手指微微蜷曲,他感受着靠近了些的暖意,强行按压下心中滋生的对温度的渴望,脸色苍白的摇了摇头。
“我可能会不受控制的弄伤你。”他说:“会很疼。”
燕回弯腰俯身,一错不错的观察着男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弄伤?她觉得有点好笑。
就算他彻底被魔气操控,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谁弄伤谁还不一定呢。
“会有这个伤口疼吗?”燕回问。
她嗓音放得很低,像是轻柔的低喃,风一样的吹过,在江辞的茫然间已经摸上了他脖颈上缠绕的纱布。
颈侧的位置,正有一块地方不断洇出血色,手指落在上面,就能轻易感知到指腹下温热的湿意。
江辞手指蜷起,侧开了脸:“……会。”
燕回收回探出去的手,站直身体,不再恶趣味的逗他。
阴雨天暗淡的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打在她身上,描摹出她侧脸流畅的轮廓。
肤色冷白,瞳仁漆黑,唇色淡红。
这张脸上的姝丽浓淡合度,不算清冷绝尘,也不过分明媚鲜妍,相比于绚丽烂漫的花朵,更像是生长在山野的碧竹,青翠挺拔,美丽而坚韧。
和向来被人称赞容色美艳的母亲姬蘅相比,她的长相和父亲燕观澜更相似一些。
倒是燕及,她愚蠢的同胞兄长,长相更加肖似姬蘅。
燕回换下昨天那件沾了尘土和血滴的衣服,穿了件烟墨色的半臂罩衫,小臂上的纯白袖口照旧用布条捆绑扎紧,腰里勒着皮质的腰封,金属环扣内挂着不离身的剑鞘。
直起身时,金属环扣与剑鞘相碰,发出细碎的脆响。
“没关系,我不怕疼。”燕回说。
她慢慢摩挲着自己指腹上的血迹,拿出帕子一点点擦掉:“但师尊会怕,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您能减少一点你的痛苦。”
“弟子这么尽心侍奉,师尊能不能不要赶弟子走了?”
她放轻声音,声线柔软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颈侧残余的温热触感向羽毛一样,轻轻软软,江辞动了动喉结,将脸面向床榻内侧。
“……嗯。”
他极轻极细微的回应。
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燕回微微一笑,提醒道:“师尊身体上还有些伤口没有处理,我带了药,您忍一忍。”
说完,不等江辞反应,她就抓住薄被一角,顺势掀开了遮盖他躯体的屏障。
身着素白中衣的男人躺在床上,身形瘦削修长,许久没有打理的墨发长至腰下,凌乱的散在身前和后背。
薄被掀开,初遇冷气,他被牢牢绑在榻上的手臂微动,挣不开束缚,最终还是无力落下。
“燕回,”他声音有些暗哑,双眼被雪白的缎带覆盖,微微仰头,露出被纱布缠绕的修长脖颈:“你,你别看我。”
腿骨断裂,伤痕累累,这样一幅丑陋的躯体,就应该被藏进不见光的黑暗,永远不示在人前。
不要看,他想,最好不要再管我了。
不过是一些细小的伤口,会自己愈合的。
裹挟着屋外湿润水汽的冷风灌进屋子,他会觉得冷,细薄的布条捆绑住他的手臂,他挣扎不开。
虚弱,废物。
对于任何人来说,现在的他都只会是一件没用的废品,一个只能付出,却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累赘。
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江辞想,只是因为当初我救过你吗,燕回。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谢谢你。
但这终究不过是受你父亲之托而已,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那点陈年旧恩,这些时日来你早就还清了。
你根本就不用这样做。
时间过得真快,八年时间一瞬即逝,再次回望过往的一切,只觉得画面遥远发黄,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的经历,而自己仅仅是一场大梦的旁观者。
江辞年少时和燕观澜相识,也曾一起进入秘境试炼,也曾同历生死,并肩作战,在算不清究竟有多久的年月里,断断续续的有着联系。
燕观澜,大概算是他少有的朋友。
江辞记得,这个离经叛道的朋友脾气不好,但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友人,还有一个常常被他提起的心上人。
那是一个被他热切且小心爱护了数年的女子。
“江辞,你这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燕观澜曾经勾着他的肩膀,这样对他说:“像你这样过下去,只怕会孤独终老,太可怕了,真该和我好好学学。”
“学什么?”江辞平静的问。
燕观澜眉眼飞扬,嘴角带笑,仰躺在风浪起伏的草地上:“学学怎么做才能让喜欢的人喜欢你啊。”
可他没有喜欢的人,更不会喜欢任何人。
很多年过去了,燕观澜和心上人结为了道侣,结侣大典在西洲举行,漫天红绸,盛大非凡。
他还记得,那天燕观澜醉了酒,没出息的哭了。
“知道吗江辞,”燕观澜说:“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会难受到死掉,还好,以后的日子,我们彼此拥有。”
他并不是很明白这种感情。
再后来,燕观澜和心上人有了一双儿女。
在偶尔从西洲传来的书信或玉简里,总会或多或少带着对女孩的描述。
——可爱,聪慧,细心,贴心小棉袄,比她哥强多了。
而江辞这时已经是庚辰仙府的殷怀道君,在外界看来,他高不可攀,冰冷厌世,从没有人能伴他左右。
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年来他断骨盲目,偶尔会从阴郁沉重的思绪泥沼中挣脱出来,泡在勉强维持他生机的药池里,逐一回忆过往苍白的字句。
江辞想,他应该是羡慕燕观澜的。
从始至终,从未被束缚,也从未孤独。
现在,燕观澜一直挂在嘴边的女儿长大了。
真遗憾,燕回,算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但我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
清冷漫长的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江辞动了动,感觉到周围的冷风似乎消失不见了,空气是水波一般柔润的温暖,像是有一层屏障把所有的冷气都阻挡在了外面。
她用了灵力,设置了结界。
真的不用做到这样。
江辞微微敛眉:“你……大概什么时候离开。”
刚刚准备解开他衣带上药的燕回一脸疑惑。
师尊怎么一直很想赶她走的样子。
她寻思着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讨人厌的混蛋事儿,这些日子也格外克制本性,对师尊一向恭敬,不会有什么特别让人反感的行为……吧?
应该不会吧。
燕回一边胡乱猜测,一边挑开江辞身上的衣带,态度端端正正,没有丝毫不正经:“弟子一会儿就走。”
微凉的药膏触上肩头和胸口裂开的旧伤,又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涂开。
江辞一瞬间僵直了身体。
细细密密的刺痛从伤口处传来,被一根手指慢慢抚弄,与以往单纯的疼痛不同,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充盈起来,让他感受到一阵酸胀。
不该这样的,即使是师徒,宽衣解带也该避嫌。
更何况,她还是燕观澜的女儿。
男人双目被缎带蒙蔽,被纱布缠绕的脖颈汗津津的,呼吸之间,肩颈苍白的皮肤渐渐攀上一层浅淡的粉红。
他真的不想承认,被人耐心且珍重对待,会是这样的让他丧失理智。
江辞想,他好像真的有点不正常了,一定是魔气入体的原因。
清竹峰的夜太过漫长,也太过清冷,居住在这里,只有不见天日的苦寒和折磨。他眼睛看不到,双腿无法行走,困在药池里的那些年,只能在无边的虚无中,触摸到冷冰冰的锁链,听到山间哀嚎的冷风。
当一簇火光出现,哪怕只是短暂停留,哪怕只是随意路过,也让他格外珍惜,甚至于想要伸出手,即使被烫伤都想要碰一碰那橙红色的火焰。
只是碰一碰,不会贪心的想要占为己有。
你能不能,多停留一点时间,江辞想,我其实,没有想赶你走。
即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站着,只要没有畏惧和厌恶,都会让我感到安心,让我能够少有的沉眠一次。
甚至彻底离开后,偶尔让我听到一次你的声音也好。
至少让我觉得我还活着,至少让我觉得这里不是一座只为埋葬我而建的坟墓。
不知道是因为为伤口涂药太过疼痛,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江辞汗水不止,黏重的汗液附着在脖颈苍白的皮肤上,随着喉结滚动凝成汗珠,不断顺着皮肤滴落。
“燕回……”
他神色有些痛苦,不知何时将脸别向床榻内侧,嗓音低迷艰涩:“你,你快一点,涂完药就出去。”
***
等上完伤药,江辞已经沉沉的睡去。
他发根被汗水打湿,苍白的脸上带了一点血色,侧头枕在枕垫上,呼吸绵长。
燕回将他上身受魔气干扰而崩裂的旧伤包扎好,为他重新穿好衣服,盖上轻软的被子。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小心卷起江辞小腿处的布料,看了看他受伤的腿。
断掉的骨骼早已重新生长,但未经医治,骨骼生长错位,配着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疤痕,看上去扭曲而怪异。
看来在发现他灵脉寸断之后,庚辰仙府的人根本没有为他疗伤。
他成为废掉的棋子,被彻彻底底的舍弃了。
这些重新愈合却又错位的骨骼被长久的浸在药池里,或许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疼。
燕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放下江辞的裤脚,将被子拉好。
弱者被淘汰,在修真界里好像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什么是天经地义,说到底,还是任凭掌握话语权的高层界定。
他们高傲又自大,好像所有人合该成为自己走向更高处的垫脚石,若是符合自己的利益,良知被抛弃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让他们也体会一下折骨盲目,灵脉断裂的滋味,他们脸上的神情一定很有趣吧。
对不起了,她想,谁让你们伤到的人成为了我的师尊,谁让我又恰好,有一点能动到你们的能力呢。
落井下石,阴险狡诈,我也可以做得很顺手。
三楼的门被打开,雨声瞬间清晰起来,伴着清冽的竹叶和泥土的气息一起涌入屋子,冲散了满室的药味和血腥味。
内室里床榻旁的结界安静地运转着,将冷气阻隔在外。
燕回回头看了一眼,朝着雨幕簌簌的楼外走去。
因为江辞魔气突然发作,她任务做的匆忙,收尾得太过粗糙了,得去处理一下。
撑着伞下山的路途中,她恰好看到小小一团的蜃妖费力的拽着齐渊的衣服,努力的向下拖。
雪球脑袋上的蓝色小花东倒西歪,蔫巴巴的滴着水。
而齐渊胸口起伏,眼皮微动,显然意识恢复。
明明一开始颈骨断裂,这是足以让他死去的致命重伤,但只过了不久,现在看上去却好像已经快要苏醒了。
再好用的灵丹妙药都不会有这样的功效。
这幅皮囊下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
燕回走了过去,用干燥柔软的手帕将湿淋淋的毛球包了起来。
“不是说了吗,”她揉擦着蜃妖小小的爪子,语气漫不经心:“直接把他滚下山就行,反正他又不会喊疼。”
你他奶奶滴,慷他人之慨是吧?
齐渊拼着最后一口气从系统商城买了一颗复活丸吞下,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刚刚有了点自己的意识,就听到燕回这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躺尸在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心底愤怒无匹。
姓燕的没心没肺啊,他好歹在她跟前混了个眼熟,现在顶着这张俊脸凄凄惨惨的躺在雨里,外形易碎脆弱,这么大一个帅哥,难道她就没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吗?!
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不怜惜,那也不能毁尸灭迹一样把老子滚下山啊!
这么难搞的任务对象齐渊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禁懊悔,早知道就不因为贪心那一点气运值而接受这个任务了,到现在为止没一点进度不说,还花了一大笔积分买了天价复活丸。
亏,太亏了!
眼看这狗东西二话不说就伸出脚,马上就要发力把他一个大活人踢下山,齐渊拼命动弹沉重的眼皮,总算在姓燕的踢上他腰窝子之前睁了眼。
“等等!”
他大呼一声,一个死亡翻滚滚到了旁边的泥坑里。
“师妹,”齐渊看着燕回还没收回的长靴,笑得勉强又僵硬:“师兄还没死,你这是干嘛啊?”
“是吗,”燕回慢吞吞的收回了脚,态度敷衍:“那真是对不起,我以为师兄死了,正想帮忙处理尸体呢。”
踢下山处理尸体是吧,那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捏。
齐渊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对系统道:“系统,给我来个激光炮,老子不攻略了,我要当场轰死她丫的。”
【抱歉宿主,仙侠世界不能使用现代武器。更何况,经数据分析,宿主如果使用激光炮,极大可能会被锤死。】
“为什么?”齐渊粗声粗气,态度不好。
【因为——】系统卡顿一下,滋啦滋啦的响了一会儿方才正常,机械音平直冷漠,【不好意思,因为主系统设置了限制,回答宿主这个问题需要一点时间。】
齐渊眯起眼睛:“系统,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没用了,每次行动都在帮倒忙,现在更是连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了,这么拉胯——说,你是不是敌对快穿局派过来的卧底,目的就是为了扼杀我这颗业绩不凡、冉冉升起的新星!”
【不好意思,】系统顿了顿,耐心的说道:【相关词汇数据缓存好了,系统现在来回答宿主这个问题。】
“说!”齐渊勒令。
【因为宿主是个臭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入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