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邪门

第四章邪门

看着程显那张圆圆的凶脸,常徽心下没了几分耐心。让他对着程显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耍勇斗狠,前世的他或许有这个心思,现在的常徽,心态却已然老了。

无论什么样的耍狠打脸,此时都不及一杯热茶和一罐汤药来得叫他舒心。

常徽决心速战速决,对着程显这么个靠父荫的纨绔子弟,宫中之事方才已说过了,此时唯有提到其父尚有几分威慑力。

常徽心中不耐烦,脸上的冷淡之色愈发浓厚,他双眸并不锐利,甚至还透出一股深深的疲乏之态来,但是整个人冷面如霜,瘦削的身体中一时间竟然迸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势,浑身的气势将程显三人唬得震在原地无法动弹。

北风呼啸中,他们站在廊口的地方,风猎猎作响,廊下的青铜音铃在狂风中摇摆,叮铃声声入耳。

常徽冷声呵道:“尔等倚权仗势,欺凌弱小,不工学业,全作玩乐,虽未杀人放火,但作奸犯科之事却样样未少。须知天地功德因果皆有定数,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所行之恶,来日必报。令尊既登高位,更需时时自省,既教养之过,全应在他身。”

常徽本意是想唬住程显一行人,但奈何越说越顺口,从骂程显开始,一直到最后骂他爹,竟是一气呵成,停也未停。

程显三人一时间被常徽的气势所唬住,竟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背,站立原地,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冷风咆哮着奔过,程显身上的斗篷呼啦一下子鼓起,他被惊醒,从方才的懵然中反应过来,面色怔然之间刚举了手,就又见常徽轻飘飘地睨过来一眼。

这一眼,无悲无喜,平静无波,却恍惚间叫程显一下子想起了年幼时去平阳观偷偷瞧见的那尊天神的眼。

光线昏暗中,泥塑的雕像眼窝处就是两个深深的洞,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溺毙其中。

“哐当”一声脆响,恍惚间,那黑洞洞的眼睛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满头满脸地砸了他一身,程显心中惊骇万分,眼睛反射性地闭上,脚下一软顿时萎靡在地,有剧烈的痛意从脸上席卷而来。

身后传来两个跟班呼天抢地的哀嚎痛哭声,程显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竟下意识地想到了常徽方才所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心中一时惊恐异常,口中登时大声惨叫,哀叫连连。

常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前方廊下的青铜铃突然在北风呼啸中松动,而后跟下饺子一样一连掉下来三个,将程显三人正好砸了个结结实实。

一股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程显厚实的脸上登时挂了彩,划出几道长长的口子,从右侧太阳穴横跨鼻梁到左侧下巴骨,一道红印子跃然而上,他疼得用手去碰,满手满脸的血。

这一遭太突然,连自诩见多识广的常徽都不由得惊了一惊,但程显的“报复”来得太快,在他还来不及伸手围殴常徽的时候就来了这么一出,着实让人觉得可笑。

北风咆哮声小了许多,程显几人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尖叫声停了下来,但呼痛声却是不绝于耳,这种情况下,他们非常清晰地听到三步远开外的地方,常徽嗤笑了一声。

很轻,很淡,比起方才他的无悲无喜毫无感情色彩,这声嗤笑才像是终于被注入了一丝情绪。但不知为何,分明是被嘲讽的嗤笑声,程显三人却连丝毫的反抗心思也起不来了。

这青铜铃不是普通的铃,乃是开国初年□□所立,也有数百年的时光了,采用纯净的青铜打造,造诣高超十分精美——细丝也多,分量也足——砸下来不是好玩的。这样突然从风中甩下来,劈头盖脸打了程显三人,不能不说是一种惊人的巧合。

常徽从来不信这种巧合的,幸运从来不曾站在他这边。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白蕴。

白蕴武功高强,尤擅骑射,想来腕力非常,用石子击落早已腐朽的横梁,也不过就是顺手而为之事。

常徽拄着拐,回身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的。来时的路已有一小段被细碎的雪籽覆盖,干瘪枯黄的柴垛枯草堆积在角落,几抔白雪压得严严实实的。

身后没有一个人,她走了。

没来由的,常徽心中有些失落。

他嘴唇微抿,不知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儿,只跨过了程显几人,继续朝前而去了。

常徽以为是白蕴出了手,可实际上白蕴匿在房梁之上,将底下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她清楚的看到青铜铃老化腐朽,被风卷着砸下去,这桩巧合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她本来是想出手的。

程显几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常徽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满手满脸的血,跌落在地,艰难地被身后两个跟班扶了起来。鉴于他的“将军体型”,这个过程显然有几分吃力。三人站起,血仍旧流个不停,程显大声呵斥着两人,连声哀嚎叫道:“别愣着了啊!快、快去叫大夫!哎哟!我的脸!”

程显还是想做官的,可别毁容了。

柳郎君头发披散,身上很是狼狈,面上犹有几分对常徽的愤恨,恨恨道:“程大,这口气可不能就这样咽了!方才定是常二那厮使得鬼!”

一旁的郑郎君胆子有些小,怯弱地道:“我、我看还是算了吧?常二郎君这人,有些——”他停了嘴,四处观望了一下,而后悄悄用气声说了“邪门”二字。

程显一时住了嘴,手上和脸上的黏腻感还在,疼痛感已经消了很多,被风一吹,脸上凉飕飕的,透出一股透心凉。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狠话,无端地想起方才常徽冷冷的样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打完寒颤,气不顺,随口就要训斥身后的两个跟班,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呱呱”的乌鸦叫,声音嘶哑,凄清孤楚。

程显三人抬头去看,正看见一只全身漆黑的乌鸦落在结了冰棱的枝头,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鸟嘴一张一合的,呱呱声不绝于耳。

三人齐齐打了个冷战,程显轻声呢喃了一句:“邪门。”

常徽走了一段距离,脚上的疼痛感加剧,身上却暖和了不少。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书阁走去。他记得以前自己常和好友重锐意在国子监的书阁看书,一看就忘了时辰,若是重锐意要去寻自己,多半会去书阁。

提起重锐意,常徽抿了抿唇。

他是个好人,常徽不是。

两人纵然有过一段在国子监相依为命的同窗年华,上辈子,到底最后还是分道扬镳。

不,或者说,沦为宿敌更为恰当些。

这位好友,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也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重锐意是国子监除了常徽外的另一个特例,不同的是,常徽算是负面的特例,他是正面的。相同的是二人起初也是秉性相投,互相学习,还约好了一起同朝为官,为百姓谋福祉,可惜后来常徽因为种种抉择,走上了靠枕头风媚上的权臣路,他是规规矩矩的科考入仕,外放为官。

有一段时日,二人在凤台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那时常徽是年少大权在握的奸佞之辈,他是前途大好的暂时位卑探花郎,二者道不同,不相与谋,见面也是半句不聊。

直至后来,他自请外放为官,直至最后叛军破城时殉城,都未曾回过京都。

年少时约好的一起红榜高中、打马游街,及后来的护一方百姓、守一土安宁,终归只有他一个人做到了。

常徽捏着木拐的手微微颤抖,在冷风中冻得通红。他不消去想那许多,只记得当下,得先把这个操心自己去向的好友找到再说。免得他和上辈子一样,忧心常徽三天三夜未曾眠,事后也是大病一场。

不管他们后来如何,就此事而言,常徽欠他一声谢。

刚走到书阁他们常去的小角门,常徽就看见前头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盏微弱的光亮由远及近。

初雪降的凌晨,天色灰蒙蒙的,周遭像是笼罩了一层薄雾,像是天地间混沌初开,启明星熠熠生辉。星光飘着,荡着,呼啦作响,噼啪燃着。一个提着白色灯笼的身影移了过来,他身形很高,直缀的白色圆筒的角随着人的走动微微拂起,像是初雪霜降,一双沉沉的眸子刺过灰蒙蒙的一片,朝常徽看了过来。

瞬间,眸中闪过狂喜。

重锐意大步地向前跨着,走了过来,没有提着灯笼的手一把放在了常徽肩膀上,他大声道:“常二,你回来了!”他的目光借着白茫茫的雪和微弱的灯笼的光,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常徽。

外头风雪这样大,常徽身上却还是白天那件单薄的内袍,他冻得双眼通红、脸色煞白,饶是如此,身形也是稳稳当当的,站如松柏,没有半分佝偻或是瑟瑟发抖的迹象。这个人,像是感觉不到冷意似的。

重锐意的眸子落在常徽不自然地高高肿起的脚踝处,又略过他袍角明显的灰尘印迹,心下了然。

他没有开口关心常徽或是讨伐程显那群人,只是收敛了方才的情绪,站在常徽身侧,搀扶住了他,道:“先在这简单处理一下伤吧,我上次把跌打损伤的药放书阁的偏房里了。”

重锐意知道,安慰的话语过于苍白,讨伐的话语过于迟钝,以常徽的性情,此时最重要的当还是处理伤口。他这样的行事,恰好应了常徽的胃口,他此时实在是不想再把方才程显三人傻乎乎又色厉内荏的模样描述一遍,那样只会浪费口舌和精力,有这样的时间,倒不如拿去做自己的事情。

对于毫不相干的人,尤其是手下败将之徒,常徽不愿再给半分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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