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步入绝境
苏缈不仅有一些狂言,她还做过一些“错事”。
前些天的晚上,她放跑了一只妖。
这只妖,是温源亲自从外头抓回来的,原要择日斩首的。
人和妖,带给半妖太多的苦难。半妖和他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苏缈放跑了妖,无疑是在践踏底线。
犯下这等错事,就算是寨主,都保不了她。
别说保她,把苏缈押上告罪台的,不是别人。
正是温源。
他是那样的铁面无私,甚至主动避嫌,把她丢给了二当家的来审。
此时此刻,二当家咬牙切齿地审问着她。
“那灵狐连饿数日,怎会有力气划破牢笼!说,是不是你,一直在给那只妖送吃的。”
“……寨中天网未破,那妖是从密道逃脱的。是谁,告诉那只灵狐密道的?是你不是!”
苏缈被缚手脚,跪在告罪台上。结了冰的台子,冻得膝盖痛。
耳边骂声不断,她却没有低下头颅。
事儿是她干的。
但罪,她不认。
其实刚知道寨规的时候,苏缈就想过,或许有一日,自己会跪到这个台子上。
一直以来,她喜欢外头广袤的天地,并不想在此画地为牢。
曾经在外生活过的她,其实与这里格格不入。
“咚,咚!”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石头砸上了告罪台。
同时,也砸到她的身上。
寨民们团团围过来,把手边能砸的东西,全都往她身上招呼。
“竟然是她!?”
“她背叛我们!”
“糊涂啊!眼瞅着都要做寨主夫人了。”
叫骂声不绝于耳。
而就在半炷香前,他们还争相跟她问好,对她赞不绝口。
额头淌下的血,流进苏缈的眼睛,将天地染成一片红色。
身上痛,不及心里痛。
耳边的骂声,石头的打砸,她并不在乎。
苏缈抬起头,只是将目光停留在那个人身上。
温源,温寨主,他长身鹤立,站在高高的龙首台上——那是象征着地位的高台——眼眸垂下,似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雪落在他的头上、眉上……如此,更添这张脸一分冷峻。
而苏缈觉得,这雪似乎也飘进来她的心里。
她盯着温源,嘴角扯出一丝涩涩的冷笑。
—
“对,是我做的。”她如是回答道。
“为什么!”二当家怒问。
“为什么?”
苏缈嗤笑了下,觉得荒唐,“那妖是为救人而伤,因为伤了,才会被擒。”
二当家的气得跺脚,直跺得告罪台又晃又摇。
“妖救人,那是同恶相济,死了活他娘的该!”
看法不同,解释无用。
苏缈其实不想解释,但温源听着,她便一定要给个理由。
她觉得,他或许会试着去懂。
十年,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而明天,他们就要结为夫妻了。
苏缈仰头看着他。
温源的脸没有变化,始终那么冷漠。
“她岂止是放了妖,她今天还救了个人!”
突然,有同伴大喊道,提起今天路上的事。
一时间群情激奋,石头发了疯似的朝她砸过来。
寨规如此,但凡对人、妖友善,那就算是投敌。
当诛!
喊杀声中,“啪”!温源忽然拍栏,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顿时安静,石头也停止了乱飞,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温源。
温源的脸,似乎更冷了些。片刻的静默后,他转身迈下龙首台。
然后,朝这边走过来。
苏缈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一阶一阶地上了告罪台。
直到,停步在她面前。
苏缈怔怔地望着他。
心里怀着一点期许。
“刺啦——”剑出鞘。
温源手中握着的这把剑,正是尧光,刚从她手里缴下来的。
他依然是冰冷的目光。
“念你过往功劳颇多,死罪可免。今断你双翼代首,逐出寨子!你可还有话说?”
苏缈无话可说。
她对这一切……她的同类,她的恋人,她降心相从的十年,都无话可说。
冬雷阵阵,狂风过境,将散落的碎玉埋进雪里。
也将,红布吹散,双喜吹裂。
笨重的寨门,这次专门为她开了又关。
苏缈被推进外头的冰天雪地。
温寨主没有杀她。
只是以翼代首,缴了她的尧光剑,算是仁至义尽。
可没有翅膀与尧光的她,要怎样才能在这四处危机的天地间活下来?
这与杀了她有何不同。
苏缈挣扎着站起来。
浑身的疼痛,令她猛吸一口气,冷意直达心窝。
积雪的山道,十分难行。阴寒谷风呼啸刮过,道旁的枯木配合着狂风,摇晃似鬼魅阴森。
苏缈身后的雪地,留下一条蜿蜒的血痕。
双翼被割的痛,和心痛相比,到底哪个更加深刻?
她跌倒雪地,一股酸痛疯涌心间,苏缈终于没忍住,眼泪冲开脸上的血……
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黄昏,温源向她伸出手,把她带回了长佑寨。
结束她漂泊的,是他。
将她驱逐的,也是他。
幼时眉心留下的伤痕,温源为她刺做红印,化丑陋为美丽。
为她抚平旧伤的,是他。
让她再添新伤的,也是他。
婚期定下后,温源送给她一面护心镜,是他剜下自身的蛇鳞所制。然后,笑着问她要回礼。
用温柔爱护她的,是他。
劈碎她的回礼的,也是他。
他如此的绝情,是真的如其他半妖一般,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还是……
嗤。
苏缈抠住一把雪,酸涩的喉咙发出一声笑。
——还是,这寨主之位,容不得一点瑕疵!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温源舍弃她的时候,绝情又果断。
而她,既放不下心里那点坚守,又舍不下情爱,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属实活该。
如果还能活下去,她一定,不会再这么傻了。
苏缈记得道旁有个山洞。
蹒跚扶着山壁进去,一股气卸去,她终于两眼一黑,倒在一地碎石上。
……
风雪呼啸,从白天刮到晚上。
“咳咳……”
灌进来的冷风呛进口鼻,咳嗽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痛得苏缈满头虚汗。
人也清醒了。
身下趴的是干草堆。她记得,自己分明摔在碎石上了。
抬起眼皮,洞内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脸上有湿湿的感觉,许是在梦中哭过。鼻腔湿润,黏黏糊糊,感觉很糟糕。
她抬手抹了把脸,随着手的动作,薄薄的衣裳顺着肩膀滑落,露出瘦削的背和背上的伤口。
冷。
想要提起衣裳,手肘却撞倒了什么东西,叮当一声脆香。
一摸,很熟悉,是她的小药瓶……不是已经给了那个受伤的人类么。
瓶子轻巧,里头的药已经空了。
苏缈撑坐起来,调整了面对的方向,眼睛终于见到了光。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洞口,衣袂轻荡,身披着薄薄的月光。
他是……
她下午遇到过的,那个受伤的男人。
男人的一切还如今天下午一样,白衣,赤足,披发,还有……沉默。
他将双手拢于袖中,背后乌发如云。明明处境狼狈,却依然保有月光一般高不可及的贵气。
他不知以这样的姿势呆了多久,抬起的衣袖上已堆起薄雪。
男女有别,同处一洞稍显不妥,更何况,她衣衫不整。
许是避嫌吧,他便只能呆在洞口吹冷风。
不是叫他早些下山么?
苏缈摸索着穿好衣裳,扶着石壁站立起来,缓缓地挪到洞口。
腿脚稍有些发软,背后的伤口用了药以后,已不再那么痛。
半妖的自愈能力,一向很强的。
“多谢。”她说。
男人听到声音,朝她的方向侧了半张脸。
苏缈终于看清楚他的脸。
说不出的清俊。
他有一双澄清的眼,似古井无波。而这双眼,并未因她的答谢而起任何涟漪。
“还你的罢了。”
声音好听,但口吻如这个冬日,凉凉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怕么?”苏缈问道。
不怕半妖寨,也不怕她?
她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倒是见他闭上了眼睛。
相比起她,这个男人似乎更喜欢洞口的风雪与月光。
半妖素来不受待见,这位虽说不像别人怕得屁滚尿流,但,大约也不想跟半妖有什么牵扯。
一个寒噤,让她放弃了追问。
苏缈堆了些干草,捡了几根枯枝,勉力燃起妖火,将篝火点燃。
“咳咳……”
身体尚虚,不免又是一阵咳嗽。
半妖也就使得出来那么点儿妖力,点完火,她的额头便冒了一层虚汗。
“洞口风大,不妨进来烤烤火?”苏缈冲洞口那人道。
此人气度不凡,定是富贵出身,大抵不会取火。
他腰间坠着一枚青玉,光泽细腻,质地柔和。
苏缈今日在玉石铺子里买的扳指,百个也抵不了他这一个。
她不由地蹙眉,忽觉得背上的伤口还是很痛。
那扳指……
罢,还想它作甚。
苏缈搬块石头过来,坐下,把手伸近火堆。
片刻后,僵冷的指尖有了知觉,流过泪的脸也被烘得紧绷绷的。
沉默,如那男人一般,她也陷入了长久的无言。
篝火噼啪轻响,山洞空旷,回荡着这细小的声音。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着,火焰在她的眼底摇摆着。她忘了眨眼,直到火苗渐小,她躬身添了根柴,发呆的眼睛才恢复了神采。
男人始终没有回应她的邀请,依然站在洞口吹冷风。
这人真怪,但苏缈没打算弄明白他。等雪停了,她就下山,找个地方养一阵子。
这山谷妖族出没频繁,她若再不走,可能就得死在这儿。
如今没有了双翼和尧光,她就好似那蝼蚁,可以随便被踩死、捏死。
火烤得舒服,要是再有块肉架在上面,滋滋地冒着油,那就更美妙了。
若再有一壶美酒……
苏缈舔舔干涩的嘴唇,胃饿得有些痛。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上一顿,还是凌晨时分的半个馒头。
潦倒至此,竟还敢肖想如此奢侈的佳肴?
她也是饿疯了。
“哎呀——”
一道细软的女声,突然撞进洞口。
苏缈循声瞧去,一抹妃红映入眼帘。
摔了跤的小姑娘正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膝上的雪,然后拉着两扇巨大的翅膀,往洞里拖。
“叮铃铃——”小姑娘腰间坠着一颗小铃铛,随着她腰身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让让,让让……哎,兄台你动下嘛。”
洞口狭窄,羽翼从男子脚背擦过,令他皱起眉头。
他挪了挪脚,好歹是搭理了。
小姑娘一见到苏缈,脸上就乐开了花:“你果然在这里!快让我看看,能不能接回去!”
苏缈愣了。
竟是那只灵狐,她放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