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陆南星才不和泥腿子一般见识,上马后才发现大树下挂着的阎少康已经被“请”到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内。
一行人离开书院后,陆南星对着萧六的背影扬声问道:“出城路过粥棚看看。”
萧六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算是回应,朝着西边的晖掖门行去。
宁州城虽地处淮水中游,是南来北往的河道重镇。
自从阎兴邦占领了城池后,也命手下去田间地头收租。但兵荒马乱之际又赶上荒年,百姓们宁可逃至山中躲避也不敢轻易回家耕种。生怕还未等田间的秧苗长出来,便遇到烧杀掠抢的金贼和义军,可想而知士兵们皆无功而返。
百姓们原本盼着义军把金贼赶走后能解决温饱,谁知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义军再次盘剥一遍,使得本就不富裕的日子雪上加霜。只得卖儿卖女抢着给仅有的大户人家做奴,换口粮药材活命。寺庙外更是日日都能听到被遗弃孩童的哭声。
今儿见义军在晖掖门附近设置了四口大锅,身着破衣烂衫的百姓们很早便排起了长队。
陆南星见萧六看向粥锅时面色不虞,她下马亲自走到粥锅前,随意拿起身边百姓手中的竹筷,插在刚打的粥里。筷子在稀汤似的粥碗里无法立住,很快掉在了地上。
她看向嗫嚅着说不出话的士兵道:“大帅何时让你们一日只喝米汤果腹了?又何时让你们这般糊弄百姓?”并拿起灶炉上的勺子,将锅里为数不多的米捞至碗中,稳稳地插上筷子,示意给百姓和士兵们看,“日后,每位百姓粥碗里的米量,都必须插上筷子不倒才可。若让我发现,粥里掺杂石子企图蒙混过关,全部军法处置!”又派人传话给小山子,让他随时来施粥的地方转悠几遍,有问题及时上报。
百姓之中陆续有人叫好,人群中爆发了欢呼声。
陆南星下意识看向萧六,见他竟然打马率先向城门行去,也骑马追赶上去。
待出了城,许是绛官再次看见了昔日的“真”主人,又变得极其乖顺。她不经意间扭头,透过飞扬的帘幕,与不知何时醒来,此时正紧盯着她看的阎少康四目交汇,又迅速将目光挪开看向前方疾驰的萧六,甩了两下鞭往他身侧行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下了官道,待穿过山坳便看到围绕在淮水周围的军营,也看到了一队人马朝着她们飞奔而来,看人数气势颇有来者不善的意味。
萧六余光看了陆南星一眼,随即靠近马车一跃而过,趁着车速减慢越至车夫身侧,接过了缰绳。他骑的那匹黑马,则在飞扬的口哨声中与绛官并排急奔。
陆南星不解何意,待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前方,这才发现是方才见过的阎少康下属。此人带着比方才多了三倍的人马朝这边疾驰而来。目的不言而喻,定然是为解救阎少康而来。
萧六耳力这般灵敏的么,大老远便能听到有多少人马?见他并未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努力甩鞭跟上他的速度。
很快,王七打头阵策马与陆南星碰头后,目光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看向车内确认阎少康在又调转马头折返回去,向身后之人比划了一个手势,道:“是大公子。”
只见他身后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干将大喝一声,甩鞭急行至马车前,目光冷冷扫过萧六,抄起明晃晃地长刀挥舞着向他扫了过来。
萧六顺势后仰躲过凌厉地攻击,电光火石间拔出腰间的软剑,剑锋犹如闪电般朝着那人的马蹄子挥了过去。倏然间,马儿受惊后癫狂着嘶鸣起来,将骑行之人毫不留情地甩下了马。
就在这当口,萧六吹了声哨,倏然间马车加速改道急行。急的车内的阎少康冲着跟在马车后却怎样也无法追上的亲兵,“呜呜呜”怒目训斥着。
陆南星瞧着他画龙那般急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使出吃奶的劲头奋力追赶摇摇晃晃的马车。
就在阎少康被颠的七荤八素快要晕厥的当口,马车再次改道,他整个人飞起撞上车内的横梁又重重落下,痛晕了过去。与此同时,一枚羽箭从车厢一侧飞梭而过,插在草丛中。
萧六急行至军营的望楼前这才勒紧缰绳,跳下了马车。
陆南星见他对疾驰而来的坐骑吹了长短长的口哨,却在看清来人之后在紧要当口停了下来。她顺着萧六的目光看清疾驰来的人,身着黑袍红内衬佩戴铠甲,浓眉深目之下有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少了很多棱角却增加了许多和善与平易近人。
不知为何,她见到此人竟会觉得眼熟,但原身的记忆里又像是没有这人的信息。
黑衣男子刚想露出惊喜地笑意,余光瞧见陆南星在打量着他,便不再看向萧六,径直走上前来拱手道:“属下拜见表姑娘,听闻大公子在这辆马车上,可否由属下将人带走诊治?表姑娘也好向大帅交差。”
陆南星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便做个顺水人情,“大公子方才妨碍公务,不得已才将他请到马车上,你带人回去便是。”她说完便重新骑上马,示意萧六跟着她进营往大帐行去。
萧六的目光不经意间与黑衣男子交汇后,一路睃巡而过,见大帐附近的士兵站成两排,不住地往这边投来警觉地目光。他将马牵至帐侧的马厩,并在陆南星的马前俯身静候。
陆南星毫不犹豫地踩着他的背下了马。她并不认为今日放弃表面的特权,萧六这厮就能对她感恩戴德。更何况,大营内一切事物涉及军政,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就算心里十万个不愿,也无可奈何。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主帐前,被两名手持长戟的士兵拦住,只听得账内传来一声洪亮的命令,“让她进来!”口气颇为严厉。
陆南星示意萧六跟随,脸上刻意挂着得意洋洋的表情迈入帐内,朝着坐帅座上的阎兴邦笑道:“义父,女儿拿下了茗山书院。”扭头示意萧六拿出表文,接过来双手呈上,“顾山长夸赞您在城内设粥棚送粮给百姓的义举,有了他老人家的亲笔作为凭证,再传出您要在宁州扩大书院的生源,临近州府的士子们必然会纷纷前来投奔。往后咱们义军所到之处,便不愁有更多的人慕名加入,壮大我义军军威。”
阎兴邦看了看桌上放置的信笺,半信半疑,“既如此,你为何在办差之前,未派人知会为父一声?”
陆南星这一路上早已盘算到他会这般问,便带着一副诚恳又委屈的表情回道:“昨儿听闻有百姓饿极要去普会寺闹事,情急之下只得说送粮是您的意思。事发突然,若等您起身再详细汇报,届时普会寺那边的守军若与百姓发生冲突死伤多人,咱们就算再放粮也无济于事。女儿先斩后奏,是不是也可将功补过?”
王广全摩挲着手里的金算盘手把件,不屑地说道:“那帮酸腐之人说话就这般好使?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来了还得吃饭穿衣,又浪费银子。”
“王伯,帐可不是这样算。”陆南星道:“遥想当年诸葛先生是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山的。文人最有傲骨,轻易不肯为谁发声。您听过那个知名书院的山长为哪位义军元帅写表文?义父是当仁不让地第一个。”她见阎兴邦缓缓坐正了身子拿起桌上的表文再次看了一遍,继续添油加醋道:“咱们只是耗费了几袋粮食而已,换来的却是好名声和源源不断来投奔的人,这才是千金难买的财富。”
“这真是茗山书院山长写的?”阎兴邦看完还是有些意外,一时间不太相信那老硬骨头如此这般就妥协了。当初城破之时,他也曾听师爷的,亲自指定几只鸡鸭百两银子和两坛好酒,命人带他去拜访姓顾的老头,谁知却被连鸡带鸭轰了出来。之后这丫头又派人闹事,少康去了几次也扫尽了面子。他没一把火烧了书院,完全是考虑到名声这才作罢。
没成想,这丫头几句话就能哄得这老匹夫出山,几袋米换来这么大的面子,向天下人宣传自己的义举?
陆南星刻意抬了抬下巴,走到他身旁指着表文上署名和印章,“义父您瞧这里,天下文人最不耻的就是冒充别人的名讳。不若您今儿就命人印刷后张贴在城内的大街小巷,众目睽睽之下便能分晓真假。”又指了指萧六道:“他是女儿的马奴,驾驭马匹颇有两下子,人也很伶俐。自从女儿上次不服气蛮干后,他便暗中接近顾山长,以柔克刚,没想到那老头竟颇赏识他。
谁知义兄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派兵包围了茗山书院。计划眼瞧着就要成功了,岂能在关键时刻被遭到破坏,以至于坏了义父的大业。情急之下,女儿只得与顾山长说义兄不知内情,这差事是您秘密交给我来办的。”她摇晃着阎兴邦的手臂,“日后待您与顾山长会谈,可切莫说漏了嘴才是。”
在众将面前,仍旧表现出与阎兴邦父女情深的样子。
萧六也拱手道:“大帅,顾山长起初也是将信将疑,直至今日放粮之事,才真正获得他的认可。沿途百姓听闻是大帅放粮,也都感激您的恩德。”
陆南星见王广全正用那双精光聚敛,横意丛生的眯缝眼看向萧六,不由得心中一沉,不知他又打什么算盘。
陆家军的将领们见陆南星如此能干,也都纷纷起身向阎兴邦祝贺,自己脸上也都有面子。
“好!”阎兴邦也只得用充满了赏识的目光看向萧六,问道:“小子,你叫什么?”
萧六不卑不亢地拱手道:“仆姓萧,没有大名,家中排行第六。”又加了一句,“顾山长说要为奴起个好名字。”
陆南星努力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她知晓萧六是为了堵住阎兴邦想趁机为他取名的念头。
“好,又一个姓萧的。”阎兴邦扶着身上的镶金蹀躞带放声大笑,“那本帅就封你为小旗罢,先管十个人看看。”
“且慢。”王广全干笑了两声,眼角余光睃萧六,朝着坐在上首的阎兴邦草草拱了拱手,“虽说大帅不念亲情,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此人伤我大将尚未认罪,总要赏罚分明才能服众。如此,岂能随便收入义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