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胡笳
周异死在了孙采薇即将踏入的林地中。他的身上满是刀口,甚至一截手臂只靠着几缕肉丝连着。周异的身边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只不过这两个孩子的脸色已经灰败,无力回天了。
想来周异是急匆匆赶来,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往林中躲避,试图保下周家人的血脉。
但最终还是……
难怪周瑜会在山上,难怪周道会想着上山去。
结果这一场劫杀,除了周瑜,竟无一人存活,还白白搭进去周异的性命。
这座山死去了太多的周家人,他们四人无法带走这么多的尸体。
死亡总是那么的让人害怕,特别是所有亲人都死去了,只留他一个人时。
孙采薇看着那个向来儒雅的男子在泥土中长眠,已经完全不敢再去看捧着土往周异身上洒的周瑜。
她这才明白她的话有些太多了,周瑜这么聪明,会不会怪她没有告诉他这些人,包括他父亲的命运?毕竟她说过孙策会回来。而孙策真的回来了,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回来。
陈文并未与周家人一起,而是独自在一旁,被孙采薇拾了枯木堆着。
汉末大概是不流行火葬的,但孙采薇还是用火折子点了火。没有棺木包裹,那便火葬了罢,免得被鼠蚁啃食。
柴木噼啪地烧着,她坐着看了一夜。四人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直到黎明之时,一切成灰,终于有人站了起来。
“我师父教的。”孙采薇抢在孙权说话前开口,“人死之后,尸身总会腐烂,在火中烧尽一切,只留下骨灰,生者将其装入坛中,想带他去哪儿便去哪儿。”
“好。”虽仍是不解,但孙权也选择尊重孙采薇的想法。
孙采薇本想带着陈文回到松滋去,两人却被孙策拦下。
“去哪里?”孙策问。
孙策手上还沾了许多泥土,但他依旧握着枪拦在两人面前。
“去松滋。”孙采薇道。
孙策挑眉看向孙权,“你也去?”
孙权点头。
“都不许去。”孙策难得厉声。
“阿兄?”
“你们当这些地方是舒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孙策看了眼远处沉默不语的周瑜,心中仍觉后怕,他握紧了枪,说道:“下一次,我可不会那么及时赶来。”
这次,若非孙策及时赶来,死的人绝不会是董卓的人。
离开了舒城,时时刻刻都会是危险。
何况还是去松滋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陈文呢?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无法回家吗?为何好人总是那么悲惨且不长命?
回到舒城时,孙采薇仍在想。
她将陈文的骨灰装入了坛中,却不知该放在哪儿。她想,有朝一日,或许陈武来了,他们两兄弟就能相见了。
现在的她,终究无法以一人之力去到松滋,她终于还是食了言。
步夫人见孙采薇一脸郁色,自回到家中就一直沉默不说话,她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怎么了?不是说在外同周家的公子游玩吗?”
“……阿娘。”孙采薇抬眸看向步夫人,眼中泪光打转,“我再也不想出去了。”
步夫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去抱她,轻拍着背安抚,“没事的没事的,不想出去我们就不出去……”
孙采薇在步夫人怀中轻轻点头,躲在了家中半步不出。
而这几日,周府丧幡高悬,一片哀声肃穆。孙权也没来找她,大概忙得不可开交吧。
她也不敢去周府,有时只能背靠院门,听着过路的人谈论着盛极一时的周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连连唉声叹气。听得多了,孙采薇也不想再去听了,整日便在屋中打理着花花草草,试图与世隔绝。
那支簪刀又被孙采薇戴回了发上,女子向来是爱美的,孙采薇也不例外。这朵绿色的簪花插在头上,令这身装扮也完整了许多,斜阳入屋,照得人也柔和不少。
她极爱绿色,因为这样会显得人也生机活泼起来。但此刻孙采薇看着镜中的自己,哪怕头上插了不少簪花发饰,发髻上绿色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着,却还是莫名觉得枯败不已。
孙采薇不由黯淡了神色。明知不可入局,在进入舒城之时她也一再提醒着自己,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踏入了局中,甚至一言一行都与他们有着联系。
难道这便是命运?
院中忽然传来响动,孙采薇回过神来,推开窗看去,只见步夫人手里提了几条鱼回来,见孙采薇在看她,步夫人便笑道:“我们练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娘给人绣花赚了几钱,恰好撞见有个老翁在卖鱼,娘买回来啊,给练师补补身子。”
“阿娘……”孙采薇一时感动不已,连忙出去接过步夫人手里的鱼,“我来吧阿娘。”
孙采薇宰了鱼,剥去鱼鳞,又四处翻找着能使鱼入味的食材,随后在院中用石块堆了个火坑,里头烧着柴,等烧成碳时,孙采薇才将其取出来备用。
她将鱼从腹部切了摊开,两侧串了签子,便往那火坑上放去。
之前在河边同孙权他们三人烤的鱼,直让孙采薇吐槽不已,大火烧黑了鱼身,直接糊了满手满嘴。
“……”
怎么又想到了他们。
不是说忙起来时很容易让人忽略别的事,怎么反而还适得其反了?
一定是还未开始烤鱼的原因。
孙采薇点点头,看着这简易的烧烤架,心里忽然想到不如一到晚上就去支烧烤摊烤鱼卖钱算了,省得每日在家中想这想那的。
毕竟,她烤鱼的手艺确实不错。
步夫人吃了,连声夸赞。
只是……步夫人微微皱眉,她以前怎么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会……烤鱼?
或许是突然便开窍了吧!步夫人试图说服自己心中的疑虑。
孙采薇看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对劲的步夫人,有着步练师记忆的她立刻便反应过来,说道:“前几日和周公子他们在外游玩时,他们教了我。”
原来是这样。
……
夜深的时候,月亮正好在天顶。孙采薇站在窗前,以手支颐,怔怔地望着空中的月亮。
确实是好久未见到孙权了。
怎么一停下来就会去想他们?这不像她,她忽然便有些厌倦这样的自己。她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若她生来便是要顺着步练师的一生去走,只为延续步练师的生命而存在,那她的生命出现的意义又在哪里?
或许另一个时空的她也在这么想吧!那一个她不愿遵守步练师既定的一生,所以才会有梦中那一幕,她出现在了许都城下,孙权领兵击溃了许都。
想到此处,悲伤,顷刻从身上蔓延开来。
只因她没有梦中人的勇气。
忽然大门外传来孙采薇未曾听过的乐声,那乐声低低地徘徊,似乎奏着这乐曲的人想透过乐声问些什么。
孙采薇揉了揉眉心,大半夜吹曲子,也不怕被周围邻居投诉半夜扰民,而且这曲子细听下来还有些生硬,大概是刚学不久,就急不可耐地拿出来了。
她提着灯起身走过院中,开了门。
孙采薇看着他,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孙权吹的是胡笳,一种盛行于北方民族中的乐器,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南方。
“你来了。”想了好一会儿,孙采薇才说了这么几个字。
“我不来,你就不去找我吗?”孙权放下胡笳,反问。
孙采薇摇头,“没什么好见的。”
孙权微微一愣,这才过去十几日而已,眼前的女子却恍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练师你还是出来了。”孙权说。
孙采薇道:“胡笳声太大,我若不出来,你吹到天亮,第二日被人指着骂可怎么办?”
“声音很大吗?”孙权看了眼手里的胡笳,“我特意找公瑾哥学的。”
孙采薇知道周瑜擅音乐,孙权说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即是周瑜教了他,所以乐声并不会太过扰人。
孙采薇便沉默着不说话。
“练师为何一直躲着?”孙权又问,“我来找过你。”却没找到。
“大概,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孙采薇笑道。
“……我不太懂。”孙权握紧了手中的胡笳,明知接下来孙采薇说的话或许伤人,他却依旧忍不住问。
“我怕死,行了吗?”孙采薇又道,“周道死了,陈文死了,周异也死了,我也差点死了,我特别怕死。而你们,你的两个哥哥,皆是要去战天下的人,你也不能感情用事。我们以后不相见,也能是朋友。”
不相见,此后发生的所有事,皆与她无关了。她也不用背负什么,谁生谁死也再与她无关。算学?她从不会算学,更不会算人的命。
然而孙采薇却见孙权向来明亮的双眸逐渐黯淡了下去,或许是因为她的话刺到了他吧,但没关系,时间久了,孙权就会忘记的。
经了之前的事后,她现在只想居在这桃源中,靠着在现世学会的小技巧赚些小钱,养养家糊糊口,再算好时间,在庐江郡被攻打之前,便带着步夫人逃离。
这同样是她所想的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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