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浮霄一如既往地走在蓬莱学宫宽广的路上。他已经是四阶的妖,再升一阶,就可以晋入大妖的行列,从学宫离开,因此除了实力强于他的某些师长,其他的妖类看到他,都会纷纷避让。
至于他们不大敢上前搭话,那是因为他的脾气公认不太好。
但今天不一样,他似乎有些笑意,那双深不见底的浓黑的凤眸里,闪动着愉悦的光芒。他走出了一段路,回头,似乎在凝望某个地方,慢慢地,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就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得能夹住冰川的皱眉,又冷又烦。
“你磨磨蹭蹭什么?”
后头小小怂怂的司明月,听到这声不耐烦的催促,脖子就缩得更厉害了。
她真的很努力在摆正仪态,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此时这副冻鹌鹑一样小家子气的模样,要是换在宫里,被教规矩的姑姑看到,一定会加以训斥的。但她忍不住,她不敢。
周围跟着许多指指点点的妖怪,他们长得千奇百怪,并不都是可可爱爱的,有一些“人”嘴上长着虫子一样的口器;有一些的复眼占据了脸型的一半;还有一些,拖着长长的腹部——对,腹部,因为他们是半人半虫。
这些生物,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默契规定:不管多奇怪,只要有一部分像人,模样就过关了。
比如说跟得最近的这个,它生着六只长长的手臂,从脖颈以下到腰部以上,密密麻麻地竖行排列着;而它脸上又比一般人多了两双眼睛,这样一来,它们就显得很拥挤,最小的一只,甚至挂在了一侧脸颊,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了一样。
这个精怪的几只眼珠咕噜噜转动,伸出其中的一对手臂,想来抓住她。
司明月学到了一个新的词——掉san。
“噫!多目今天这个样子也太掉san了!”有个长相稍微齐整一点的螳螂妖舞动着自己两只大大的翠绿镰刀,用尖尖细细的声音嫌弃,“他难道不知道,许多天人幼崽都很害怕昆虫吗?”
何止害怕,司明月的san值已经快要跌破新低了。她努力克制住即将从喉咙中迸发的尖叫,让自己的脚步再快一点。
“哦呵呵呵……太小了,给我当口粮都不够呢!”六臂六眼的多目差一点就抓住了幼崽的一只脚踝,遗憾地说:“开玩笑啦,虽然我的先祖吃过天人,但我怎么可能吃人呢?我又不想犯罪。”
“又吹,你那先祖吃的是人类,不是天人!”螳螂妖凉丝丝地拆台,“而你,我的朋友,你只能想屁吃。”
吃人吗?
更可怕了啊!
司明月在心底呜呜呜地哭泣,迈着两条绵软的小短腿——跟螳螂妖胸膛下全是腿比起来,她确实很短——努力再跟上浮霄一点。
好在前头快看不见身影的红色少年终于停了下来,似乎在惊讶为什么她如此之慢。
他不耐的神色看在所有妖的眼里,他们像司明月害怕他们一样害怕着浮霄,但他们又很想讨好他。
昆虫纲妖族的热议声就压小了一点,开始互相窃窃私语,“原来这个天人幼崽是在他的庇护下么?”
“我听说水族的姬肆辛才是她的看顾者啊!”
“难道师长为她指派了两个看顾者?”
“怎么可能,难道你不知道姬肆辛和浮霄互相看不惯吗?”
司明月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恐惧之外,也有点疑惑:怎么一天之内,“天人幼崽”的消息就传遍蓬莱学宫了吗?
还有,姬肆辛和浮霄互相看不惯是怎么回事?
她回想起刚才在海崖寝居,那两个人无形的剑拔弩张的架势。还没想明白,忽然身体一空,她竟然被一柄翠绿镰刀拦腰夹住!
夹住她的正是刚才的螳螂妖。它……她似乎是位女性,腰臀饱满,穿着仅能遮住这两处的深翠衣裳,然而露出的皮肤也是碧翠的,唯有头颅是完整的人类,模样还挺好看。她小心翼翼地用两米八的大镰刀夹着司明月,长腿迈开,以风一样的速度,向前跑出了一段。
打横躺在锋利镰刀里的司明月:“……”
谁来救救她!
好在螳螂姐姐很快就将她放了下来,看着呆滞僵硬的幼崽,还温柔贴心地用镰刀替她把被风吹乱的长发从脸前拨弄到耳后,结果幼崽的发丝太软,她一个没控制好力道,把她的长发割断了一缕。
她很尴尬地握着那缕断发,向浮霄谢罪:“请您恕罪,我只是想带着幼崽快些前来。”
然后不等浮霄开口,一溜烟跑了回去。
司明月惊恐地突然开始喘气。她做梦似的摸着自己纤细的腰,满脑子都是两米八的镰刀刃,说话都带了哭腔:“我断了吗、腰断了吗……”
浮霄像看废物似的看着她。
“天人幼崽都是你这个样子?”他忍不住开口,话音里都透着嫌弃:“连只螳螂都怕?”
“螳螂我是不怕的……”但有着两米身高、两米八大刀的螳螂谁都会怕吧!
她突然很想扭头回去,哪怕和姬肆辛待在一块儿,也比在利刃下求生的好。
伤感总是突如其来。她想到了姬肆辛虽然莽莽撞撞,但至少对她很好,不会左脸写着“没用”、右脸写着“废物”地看着她。
有一瞬间,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的母后,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子,慈爱、宽仁,虽贵为皇后,却坚持亲自养育女儿,不仅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获得了父皇和祖奶奶的尊重和爱护。
同时她也想到了三个哥哥。他们虽然不是母后所出,但每一个人都很疼爱自己,每当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留给她一份。
她从小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受所有人疼爱的环境里,甚至从来没有一个人对自己露出过哪怕稍微不满的眼神。
而眼前这个妖怪少年,因为她走得慢了一点、害怕螳螂妖的镰刀,就对她满心满脸的不耐。她无法处理这样的情绪。
妖们像潮水碰上了礁石,纷纷从他们身边绕道走开,那些窃窃私语还在继续着,司明月哪怕捂住耳朵,也能听见其中的几个关键词:
“弱小”、“可怜”、“欺负”……
她被包围在这种众目睽睽的羞辱之中——因为太过弱小,而被所有人嘲笑,无论善意或不善。
司明月面颊发烫,嘴唇紧抿,眼眸也被这份羞耻所灼烫,有些湿意涌了出来。
一开始她还克制自己,对自己说:看着他的眼睛,不要低头,你是陈国的公主,你不能低头。
然而浮霄对她丰富的脑部活动不屑一顾,反而盯着她的脸,看她眼里翻涌的蒸腾的湿润,就好像哪道记忆的闸被打开,忽然露出了一点兴味,和那晚他将自己禁锢在那个逼仄、阴暗的土洞中肆意轻薄一样,眼神亮得吓人。
“很美味。”他欺近了一步,毫无来由地两手搭上了她的肩,感受她身体的僵硬,低头将昏薄的日光遮挡,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凤凰尾羽的绳结从火焰一般的束发里垂落下来,在他白皙的脖颈间,形成了一道优美的纹饰。
他的脸像太阳神一样耀眼,灼灼的视线也几乎要烫伤司明月。
吓得她立马就将泪收回去了。
什么母后,哥哥,宫人,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伤感想念的,现在,她得保证自己不会再遭受这个没有男女大防观念的无耻妖怪的轻薄。
浮霄惊奇且不满地看着她的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却在下一秒像潮水回落一样,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了眼睫间的少得可怜的一丝湿意。他又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像个玩具娃娃一样来回摆弄,想看看那可口的水珠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司明月弱小且无助地随他摆布。她发现,这个看着肆意张狂的少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也透着一股傻气。
最后,他炽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恶狠狠道:“把你眼睛里的水挤出来!”
“……”
她被晃得脑袋发晕,不得不抓住他的手臂,以保持平衡。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臂上的肌肉似乎蓄势待发,有着和他的脸不大相称的力量和坚实。她晕头晕脑地想,这样的臂膀,也许一只手就能像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拎起来。
浮霄失望地发现,无论他怎么摇晃,她都不会再流出一滴甘美的露水了。
他于是扔开她,逼得她几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那张巴掌大白瓷一般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隐忍的怒意,但一闪而逝,变幻不定的表情让她显得有些天真和稚嫩。
幼崽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来,总是格外引人怜爱的。
“不是要去学堂吗?我们快去吧,晚了的话,夫子要责怪的。”她忍气吞声道。
他不置可否,看着她白皙柔嫩的皮肤上被自己掐出的艳红指印,奇异地有种肆意凌虐的破碎美感,好像他在欺负她,她却因此而更诱人了一样。
他将这个怪异的想法抛开,转身而去,留下一句,“跟上。”
耽误的时间有点久,其他的妖们都已经离开,路上已经不剩了什么人。司明月本以为她又得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可是走了半天,却发现他仍在前面几步开外。
他放慢了脚步。
这可能是欺凌者额外的开恩吧。她隐隐约约地想,然后振奋了一些,又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