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槿花一朝1
冷流灌入耳鼻,肺部的空气几乎要消耗殆尽。
意识尚未模糊之际,冬月暄尝试着召唤出黄铜天平,试图兑换足量氧气,哪怕此刻氧气的代价会高昂到几乎与生命持平——可是她失败了。右肩上始终阴冷一片,她无法发动术式。
如同所有溺水的人一样,在最后几秒她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想要获取氧气,水流窜入喉咙口。
最后一个念头是,死时果真会是孤身一人。
挤肺的痛苦在胸腔炸裂开来,走马灯回转,死前所有的记忆都和一个人有关。
他戴着墨镜的样子、缠着绷带的样子,他心情不好唇角平直、他心情糟糕唇角夸张上扬、他心情愉悦唇线微微上翘,他如天空延展的海天色眼瞳、如雾凇般根根分明的纯白眼睫……
想见悟。
想见悟。
……她只是想见悟啊。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了。
……
“咳、咳咳。”她被水流冲出来的时候,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睁开发痛的眼,直面的是数十丈高的湍流。
飞溅的水珠在她身边化作盈盈的蝶,她心念一动,便从这瀑布中跃出,浑身淋淋漓漓裹着浓郁的潮气。跌坐在岸上时,她身上的衣襟湿透了,在干燥的地面上滑开一大片水泽。
抬眸极目远眺,阴凉的空气吹在她裸.露的肩颈处,点起一阵鸡皮疙瘩。头疼欲裂,她揸开五指,又收拢,想要捉住指间砂一般留不住的记忆,然而失败了。
——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默默地站起来,她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瞅了一眼自身。
很小的手和足,似乎正处在一个不大的年岁。
隐隐约约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可现状告诉她就是如此。
身后的瀑布有浓郁的咒力气息,迸溅到她身边的水珠都会幻化作各色绮丽的蝶。
她赤足往前走去,身上穿着湿漉漉的和服,大面积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
足被割伤,很快自愈,只有草尖艳红的血能证明伤口曾经存在过。
她停在了一座庭院前。
庭院未落锁,大门敞开着,她一眼就望到了许多站着等候的人。
而人群中心的那人在看到她之后蓦地站起,神情之中有着莫名的激动。然而常年的上位者身份让他很快就压下了这一线喜色,声调沉稳而庄严:
“……你终于来了,月雫。”
……
六年后。
“就是这样,您等会要见到的这位月雫,就是这个七月封闭式修行的[前辈]。”撑伞的侍女恭恭敬敬地道。
七月,槿花默默盛放的时节,雨水裹挟着淋漓的暑气,一捧捧浇下来。
五条家是咒术界的御三家之一,财富积累到了相当庞大的地步,因而购置一座咒力浓郁的山也无可厚非。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座被称为[月雫山]的山正式和五条家缔结了联系。
每位具备[六眼]的五条家的婴儿诞生前,月雫山都会自动诞生一名女子,年龄不定,作为六眼修行的指引者。
而本位月雫诞生之时,年龄在十岁左右,只有一双鸢紫色的瞳孔昭示着她与历任月雫有所区别。
六岁生日过半,在这一代的六眼神子的无下限开启得比较熟练之后,便开始了每年一月的修行生涯。
山间蚊虫多,月雫山的草木蓊郁,咒力丰盈到如水波般一阵阵晃悠开来。
从小没怎么被蚊虫咬过的六眼神子有些烦躁地抓了抓手腕,蹭过红印子。
暑气,蚊虫,潮气。
三者构成了非常让人厌倦的感觉。
年幼的五条悟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感到厌烦。
在走过一重重关卡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座庭院前。
石块堆叠如峰峦的枯山水被翠雨滴滴敲打,点缀的苔藓生得幽绿,惊鹿中水流淙淙,时不时传来的敲击声仿佛增添了凉意。
他一眼望见回廊深处静候着的那个少女。
脊背挺得很直,长发在末端松松扎起,姿态是一种隐隐带着倔强意味的恭顺。
她抬眸瞥过来的那一瞬间,六眼神子抿紧了唇,神态更加冷淡。
一双,鸢紫色的眼瞳,盈润如黑欧泊,仿佛紫藤花海的延展,暗中燃烧得旺盛。
“悟大人?”旁边的侍女轻轻地唤了一声,语言之中暗含着深意,“悟大人觉得这位月雫如何?”
雾凇般动人的长睫轻眨,五条悟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没有说话。
暑热,蝉鸣,蚊虫,困倦。
还有对那双紫色眼瞳对自身有致命吸引力的抗拒。
“不。”他撇过头去。
“您的意思是不满意?”侍女微微躬身。
“什么意思。”五条悟拧起眉头,漠然地看着侍女。
“这位月雫是为您而来的,按照习俗,如果您不满意这一位,只要杀死就好了,会有下一位引导您修行的月雫出现的。”侍女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回廊里的人听个清楚,“一位六眼一生只需要和一位月雫签订契约。”
“杀死?”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却仍然没有什么温度。
而屋内的少女听着这些话,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这不是在谈论她的生死。
“自然不用您动手,”侍女语调低缓,“妾身会动手的。”
雨骤然变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在鲜红如火的大和伞伞面上,仿佛一支嘈杂的乐曲前奏。
幼童踩上了阶梯,旁边的侍女赶紧跟上,伞撑得很稳,不让任何一丝雨飘到他的身上,哪怕自己淋透了半边肩。
他静静地睨着她,长睫垂落,仿佛雾凇轻轻地垂下。
他在雨中,天空延展色的眼瞳里潮涨潮落,审判她的生死;
她在屋内,花海延展色的眼瞳里古井无波,等待命运安排。
没有犹豫太久,或者说,他本身并不是在为了她的生死而犹豫,而是为她的眼瞳停留:“不。就她了。”
侍女面上的温柔没有变化,仿佛刚才说要杀掉月雫的并不是她。
她微笑着注视着这位五条家的希望:“那么,请您为她赐名,她是属于您的月雫。”
五条悟望着眼前的人。
他想起昨日,五条家特聘的中文老师教了一个新的字:
“……‘暄’这个字,本义是温暖,是个非常美好的字。‘暄和’是惠风和畅的意思,‘暄妍’是天气暖和,景色明媚之意,‘暄气’是指暑热,所以‘暄’引申出来的意思之一是‘暑热’……”
“暄。”五条悟想着那双眼睛,这样回答。
赐名正是契约签订的记号。
在六眼的视野中,一根绛红色的线自他的小指指根处蔓生,徐徐地、从容地飘向暄那边,然后同样缠绕在了她的小指指根处,随后束缚的感觉消失了。
他轻轻勾了勾小指,她的目光朝他投来。
六岁的六眼神子心念一动。
——这是,他的所属。
侍女屈膝行礼:“那妾身就此告辞,请悟大人在这一月内听从暄大人的教导,一个月后妾身会来验收成果,并且接您回本宅。”
侍女离去,那些暗中若有似无的视线也消散了。
五条悟板着脸,三两下走到了少女的面前。
方走近,他就闻到一阵香气,浅淡却回味悠长。
“老子叫五条悟。”他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不太确定,因为她没有抬头。
“我知道的,悟大人。”
明明别人叫“悟大人”他都已经听习惯了,但她这么叫,他会觉得很怪异。
比他看上去年长不少的少女声音如琉璃风铃,轻轻柔柔的,连声音里都似乎带着香气。
他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些“长姊”的概念,鬼使神差地想张口这么乖乖地喊一声,然而理智终究警告他不要这样做。
“你叫暄……五条暄。”他保持着刻意的面无表情。
“噗。”少女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这位数分钟前还在裁决她生死的幼童,语调温柔到像是在哄,“我记住了。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悟大人。”
“那,”五条悟别扭地别过头去,“老子已经会无下限了,开始修行吧。”
十六岁的少女款款站起。
六年的训练和天生的记忆传承,让她天然地明白月雫的使命是什么。
“修行是苦的,开始是在夏末,结束会在秋初,”暄轻轻道,“悟大人的每一个夏天都注定是苦夏了。”
“我说,这样每年一次的修行,到什么时候结束啊。”小孩双手习惯性想要抄兜,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为了表明正式穿的是和服,还是自己很喜欢的那件缀满蜻蜓纹路的,手有一瞬间僵硬。
所幸暄这时候似乎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认认真真地在回想期限,随即回答他:“到我死的时候。”
这样的回答,显然一下子就让才六岁的小孩懵了几秒。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老子岂不是这辈子每个夏天都要见到你?”
暄笑了一下,巧妙地回避深究这个话题:“悟大人不想见到我吗?”
五条悟顿了顿,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可我是今天才认识你的啊!在第一天问这个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嘛!”
“啊、啊,”冬月暄愉快地笑了一下,鸢紫色的眼瞳谐谑地眨了眨,“明白了,悟大人很想见到我——会为了悟大人努力地活下去的。”
“你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诶,”五条悟耳尖发红,别过头去,“……真是的,说得好像我是你活下去的原因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暄”的解释来源于百度~
2.在规定能谈恋爱的年纪之前小悟和暄都是亲情友情等各种非爱情的感情混合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