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年冬,严墨在淮海市十三中读高三。
整个冬季的天都是灰蒙的。空气被冻得钝重寒凉,呵出口的呼吸变成一股股白汽。
清晨五点半的时候,天还没全亮,住宿的高三生们已经窸窸窣窣地钻出被窝。
一群穿着校服的身影一窝蜂地挤在洗漱台前,就着水龙头流出的冰冷水流哗啦啦洗漱。天寒地冻,冷得没人说话。
隔了一会儿,起床铃才在每个楼层响起。接下来是集合和早操,之后才是早餐时间。
这个时段人全集中在操场和宿舍,而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这边,铃声响过第二遍,无人在意。
高三(12)班的白炽灯啪的一声亮起。
几十张排列整齐的课桌上堆起一座座高高的课本墙,像静立着一座座参差不齐的堡垒。
一个身影单肩背着书包,睡眼惺忪地踏进了空无一人的安静教室。
大部队一窝蜂地在挤食堂的这个时段,他是落单的那一个。
因为发烧,陆廷请了一天假回去看医生。
流感这种东西就这样。发烧未愈的他一脸早起的倦意,行走间身影穿过座座书堡,熟门熟路地径直往自己的座位去。
走前门单纯是为了开灯。最后排的凳子被刺啦一大声拖开了。
起了个大早赶过来上学的人看起来整个人还没开机,他看起来还像在梦游。陆廷抬手试了下额头温度,一边用另一只手拉开身前书包,往外拿带回学校的药和各种书。
哦,还有不知道谁塞进来的六个充电宝。
六个!
陆廷心里骂了句,叹气地把一二三四五六个玩意儿丢到一旁。重是一回事,连带把他底下的面包都压扁了。
草草整理好东西,将书包随手往桌旁一挂。冷死了。他脖子往领子里缩,听见窗外遥遥传来校内模糊的广播音乐声,更显得教室内空旷静寂。
原本就寒冷刺骨的天气更冷了。
电闸刚拉完没一会儿,等饮水机加热还得一段时间。陆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底困意朦胧。
独自一人坐在最后面,他放空地望着空荡荡只剩一堆课本的教室。
真安静啊。
平时身旁一群人吵吵闹闹惯了。但,要是问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最适合做什么的话……
陆廷抬了抬眼皮。他左右动了动,身下的椅子随着叮咣作响。
下一秒,高大的男生从他的座位站起。
俯身,拿起屁股下的椅子,他眼也不眨地挨个检查起前后左右的椅子有没有完好无损、坐起来不晃的。
天地可鉴!他忍这张破椅子可太久了。
陆廷一张张凳子地晃过去。
“靠。”他真服了,一个个屁股上都长牙了?
不知道是学校的水泥地不平还是凳子质量不行,他把前左右的都试了一遍,最后把手伸向了前前桌的位置——
哦!
陆廷脸不红心不跳,事不宜迟地利落换上了自己的座椅。
这凳子保存得尤其好,平整如新,怎么用力摇四条腿都不带晃一下的。所谓天选极品梦中情凳。
他们班里竟还留着这种成色的好椅子?
他记得这个位置是谁坐的来着……
刚分完班没多久,班里座位都是按照身高来的。他们这后三排都是班里个子拔高的一批,几乎都差不多高。
他放下手里的凳子。
这么一想,他好像还真对这个位置上坐的是什么人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按理说只要在班里说过几句话也不至于一点儿记忆也无。说明这人也太……太安静了。已经内向一种程度了。
名字叫什么来着?
单手举椅子往后一放,陆廷正思索着,他抬起头,和教室后门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正好好对视上了。
陆廷:……
整个世界时间都静止了一秒。
很好,他现在想起来这个位置是谁了。
因为正主已经回来了。
画面像按下暂停键。两人面面相觑。
那人手里端着的一个保温杯还在徐徐地往外冒着热气,证明这一刻时间确实是正常流动的。
他显然是刚才离开不知道去哪儿接热水了才回来,陆廷却以为班里只剩自己一个。
教室里还抬着头的陆廷动作石化,表情定格在被抓包的尴尬上。
陆廷干笑:“……早啊?”
此刻他人都麻了。他要收回前言。
要问在空无一人只剩自己的教室最应该干什么?那必须是:得先确认是不是真的只剩自己一个。
门口的人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一言不发地抬腿走进教室。
他似乎是没看到陆廷刚才的动作一般,默不作声地走过几排桌椅。那个清瘦身影从他身边绕过时,陆廷抬手挠了挠头,看着他诚恳道:“那什么,你椅子晃吗?要不要也换一张?”
看这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像只有他一个在尴尬。
不过假装无事发生不是他的性格啊。而且这时候装作不尴尬才是真的尴尬好吗。
黑发少年也没看他,只是把手里的保温杯端正在桌面上放好了,习以为常的在自己拉开的座位上坐下:“不——”
他想说不用。但是他的人坐下来时椅子就咯哒响了一声。
不大一声,清脆,且存在感强烈。
陆廷:“……”
看,他就说会尴尬吧。
坐回座位上的人也只是动作暂停了一下,然后神色如常地,开始归拢起自己桌面的卷子来。
站在原地的陆廷都有些叹为观止。
强大如斯的定力。
不……现在即使是他想说也张不了口了。
这性格平时得多内向安静啊?他歪过头,看着对方此时沉默冷淡的脸。这人叫什么来着?……
陆廷看着他动作,在对方手底下众多张试卷之中眼尖地瞧见了一张答案纸。
“嗯?这是上次早练4的吗?”
倒也不是他在这时候忽然想要套近乎,只是陆廷这人单纯就是跟谁都能聊得上两句。他的性格如此。
或许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话,严墨一顿,才道:“嗯。”
看来是还没来得及张贴上小黑板。因为早练题少,物理老师总习惯直接把答案纸贴在后面让他们自己校对。
也导致了每次都得跟一群人挤着趴在墙上改题。
陆廷俯身朝他桌面上靠近了些,探头去看那张簇新的灰绿色试卷纸。
那样子怎么看都是有些眼馋。他问:“哎,这个你还用吗?”
严墨道:“得贴上去。”
陆廷:“那方便借我一下吗?早读前就还你。”
严墨依旧没有回头看他,坐在那儿背影端正平静,略显冷淡。
此时他们一个坐着一个俯身下来,陆廷一低眼,注意到严墨整个人都往前半张凳子坐,人离他远了好些,只用一个乌黑的后脑勺对着自己。
严墨说:“你拿去吧。”
这么高冷。陆廷心里咋舌,也不怎么在意。得了方便后,伸手想要拿过桌面那张答案纸。
“哦,谢了!——等等?这里划掉的是什么?”
那张纸没拿起来。伸出的手臂就停在严墨面前,陆廷手指着一处红笔划掉的地方。
严墨:“……印错了。”
他说话声很平静,不知怎的,有些发哑。
陆廷:“错了?”
严墨看了看:“西塔等于l比r,cosθ等于2r的平方分之x的平方。”
嗯?他的人没想象中那么冷酷嘛。照他所说,陆廷注意力放到那个步骤上。
“不对啊,这个x对应的是……”
“根号外面还有个r,这儿。四个选项都错了。”
“……对哦!这老师说的?”
严墨:“我说的。”
陆廷瞧他一眼,笑了。
那张纸这才从他面前被人拿了起来。
他原本还想趁着早餐时段见缝插针地把这玩意校对完的。然而休息时间就那么长,此时教学楼底下传来模糊喧闹的人声,看来是第一批吃完早餐的人开始上楼。
其他人就要回教室了。陆廷听见走廊的动静,顺口问他:“你怎么没跟他们去吃早餐?”
他就看见严墨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啊?”
严墨撇过脸,语气几分冷硬:“我说不想吃。”
陆廷发现了什么,他也不看那张答案纸了,就盯着身下严墨的侧脸看。
“咦?”
这人声音不大,语气惊讶,在严墨耳朵里像空荡教室里凭空一声响雷:
“你的脸现在爆红啊。”
不是,真的,陆廷第一次见有人的脸能红成这样。从脸颊到耳尖那一片皮肤,红透了,红得冒烟,似乎都还在往外冒着热意……
陆廷将脑袋一歪,忽而凑近了他的脸看,为了想看清楚点。
从刚才开始他的脸就一直是这么红的吗?
可能因为对方皮肤白,看着更明显了。而且,是自己看错了吗,似乎就这一小会儿,对方的脸红似乎在他的视线下直接无声的更深了一度。
“离我远点!”看得出严墨这时候已经有点火了。
严墨的确是恼怒。他自己脸上的热意自己能没感觉吗?还用这么大声提醒?
虽然没转过脸去看,但能感觉那人近在咫尺的目光还落在他的脸上。
陆廷看了一会儿。终于在严墨忍无可忍之前,就听他语气恍然大悟地说了声:“哦!”
“你也发烧了啊?”
严墨的人一如他的名字一样,正经沉默。这一刻他转过头,看了陆廷一眼。
正好和对方那双始终含笑的眼睛对上视线。
陆廷长得极好,五官优越,明亮耀眼。尤其是那双俊秀含笑的桃花眼,有时让人看不懂对方此刻在想什么。
严墨收回视线,哑声应了。
脸上的热度太烦人了,耳朵也发烫。他干脆拿过一本课本,用冰凉书皮贴上自己的脸,避开那道视线。
陆廷从他座位旁直起身。
“哎。保重啊。”陆廷视线一转,嘴里喊出刚刚才从练习册封面看来的名字:“严墨。”
对方承认后,陆廷看他的眼神里便带上了一分同病相怜。
天气降温流感肆虐,班里中招的不在少数。谁说高三牲的不命苦呢,他自己也是烧刚退下一点点就赶回来上课了。
严墨沉默地听他说完关心的话,那个身影这才转身离开了。
陆廷把那张纸拿回自己座位。得赶紧趁现在有空档先把答案校对掉才行。
先吃完早餐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教室里如往日一样,开始响起零星几个背书声。一会儿早读铃就该响了,不大的教室里会挤满五十四个埋头苦读的高三生。
不过是高三复习生活中又一个枯燥昏碌的日子而已。
拿出一本课本在桌面上摆好,放正。严墨从刚才就有些绷紧的背脊逐渐放松下来一些。
他实在不习惯说话时离得人那么近。
不像陆廷他们那些人习惯了勾肩搭背。严墨自己一个人更自在。
“严墨。”
这时身后传来喊他的一声。
严墨的背影一顿,回头看去。
陆廷灿然的笑脸撞进视线里。
他笑起来单边有个酒窝,明眸皓齿,眼睛弯起来,感染力十足。整个画面都变得明亮了几分。
两人的座位中间隔着一张无人的课桌。他们一人扭头往后的时候,后面一人正朝前伸出手。
陆廷笑着递出东西:“给。”
严墨没动,有些抗拒:“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陆廷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径直丢了过来。
轻飘飘划过抛物线来到眼前,严墨下意识伸手一接。
摊开手一看,是一个四方的塑料小药袋,上面用标签写了每日剂量次数的那种。
严墨抬头看他。
“是药。” 陆廷笑道:“给你我的。”
严墨低头看手里的小袋子,没说话。
“你也是流感吧?”陆廷接着问道。
说这话时,高大的少年手里已经拿了根红笔,正在埋头麻利地奋笔疾书对答案。
莫名其妙的。严墨此刻心里想。
手心里握着的小药包没什么重量,小巧的一个,很轻,又很有存在感。里面装的是陆廷开的药。
除了刚才一开始有些意外,他很快就理解了。
陆廷是把他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同学也当成那群哥们那样对待了。
对于一根辣条都得掰两半吃的高中住宿生活。这些都是硬通货啊,硬通货。
该说他还挺够意思的吗?
但他心里知道,陆廷其人本身就是这样热心助人的好性格。
这时门口忽然一声大嗓门的呼喊。
“廷——你回来了——”
严墨一下子回过神。
座位上的少年很快冷淡着脸重新转身回去。伴随着一群高中男生吵吵闹闹的声音,那几个大男生从他身边走过。陆廷被围在中间,脑袋和后脖子被人趁乱揉了好几下。
“来,保护费。”他同桌自助扒拉起陆廷书包拿充电宝。
“个牲畜……”陆廷一边抄答案一边骂骂咧咧。
另一人的声音:“老八到底往他书包里塞了多少充电宝啊?……”
“你怎么不说他,他把女朋友的充电宝也塞进来了!”
最后是陆廷:“哎,哎哎!那面包是你的吗你就拿!?”
“……”
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之中,就听有人敲了敲后门。
“12班班长在吗?”
陆廷的脑袋艰难地从一堆人里抬起来:“在——”
“教务处通知各班班长早读后到四楼会议室开个会,带日志,要签到。”
“知道了。”
那人走后,陆廷一回头。
“班长~你是我男神~”
“班长大人~你这个面包是什么味道的呀……”
揶揄声一片。
一大早上,教室沉闷的空气中,只有后面这一角落吵吵闹闹的。
相隔一个座位之外,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两种氛围分别是班里的两个不同笑团体。严墨握笔的手支住额头,低头看面前一本习题,乍看之下在认真想题。
一切如常。只有还剩几分绯红未消退的脸色彰显刚才他内心有多惊涛骇浪。
“疯了。”
严墨盯着眼前的习题册,低低骂了一句。
他心思飘忽,此刻眼睛里却半分映不进去密密麻麻的题目。
只不过是站旁边问道题而已。
人的心率还能飙升到那种程度的么?
荒唐到有点不真实感。
脸是热的,还有耳朵也是……不怪陆廷觉得他发烧了。严墨自己看自己都有点不正常。
要怪就怪那人刚才突然莫名其妙凑那么近说话。
严墨闭了闭眼。
……自己刚刚应该没有表现得很怪异吧?
感受到脸上热意以及还没彻底平复的心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决定不再想下去。重新试图将注意力投入到眼前的提题目上。
严墨眉头皱起。脸上残留的几分热意让他更烦躁了。他闭了闭眼,内心火大。
为什么偏偏和那个人分到一个班?
作者有话说:
1.中式男高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