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三月下旬,周一上午,李幼韵参加了复试里的笔试环节。
拿到试卷后,一直奋笔疾书,看着还剩一页又一页没答完的考卷,有种噩梦里一直无法走到尽头的恐惧。
春日料峭,寒意还未消散的北方初春,背阴的考场,寒气逼人,手指僵硬似木棍,努力快速书写。
写下的每一个字仿佛是理想道路的通行证。
预料中的铃声不期响起,强行中断了“噩梦”。
木然地上交考卷,顶着热腾腾的脑袋,带着冻僵的躯体,有些茫然地走到考场外,拿起存放的包,走往室外。
刚结束考试的这几分钟是没有什么情绪和知觉的,甚至不知有种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一脚踏出一楼大厅门,春风拂面,暖阳照身,这才唤醒了神志,让她从茫然中苏醒过来。
没多想,快步返回酒店买了份简餐,吃过后,躺床上眯了会,继续准备下午的考试。
暮色四合时,终于考完了两门笔试。
心里一直憋着的压力,暂时减轻一半。
重头戏是明天的面试。
她一个人要面对好几位考官。
晚上要认真准备中英文自我介绍。
其他的全看临场发挥了。
走出考场,拿出包里一直关机的手机。
按了开机键后,直接把手机放回包里。
这时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等她明天面试完再解决。
依旧径直回到酒店,在餐厅点了餐,麻烦服务员送到房间。
她不想在餐厅等待,每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一边吃饭,一边背诵写好的自我介绍。
要做到梦里想起来都能脱口而出的熟练度。
晚上八点,一心复习的李幼韵被手机震动打断。
拿起倒扣着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眼皮耷拉,呼出一口气,接通。
“幼韵!家里出事了!”李泌在电话那头大喊。
“什么事?”李幼韵很冷静。
接通电话,她就预料到了这句话。
家里没事不会找她,有好事更不会找她。
李泌:“沐阳在网上借高/利/贷!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上门催债了!他欠了30多万……”
李幼韵出声打断,“姐,李沐阳今年22岁,是个接受过教育的成年人。你工作多年的钱给了家里。不要再管他了。以后他的事,你和我都别插手。”
“爸妈都快被他逼死了!我们要是不管,这个家就要散了!”李泌大喊大叫。
李幼韵用力合上书,语气愠怒,“我们管?管到什么时候?管他一辈子?家里把他养废了,我们给他兜底?只要这次管了,以后他会赖上我们。我们这辈子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姐,你顾好自己的小家。李沐阳的事让家里收拾。”
李泌大哭,“沐阳说还不了钱的话,他要去跳/楼!”
李幼韵腾一下站起来,咬着牙,斩钉截铁,“让他跳!”
李泌歇斯底里地哭喊,“幼韵!帮帮他吧!就这一次!就一次!”
李幼韵走到酒店房间阳台上,看着漆黑夜空,深吸一口春夜呛鼻子的冷空气,“姐,我帮不了。高/利/贷是无底洞。你清楚李沐阳的性格。这不是他第一次闯祸。”
李泌泣不成声,“我知道他不成器!想帮他也是因为爸妈……”
李幼韵仰头看漆黑夜空,轻声说,“人各有命。”
然后咬牙狠心说到,“姐,对不起,我帮不了。”
李幼韵挂了电话,翻看李沐阳发给她的消息。
除了节假日复制粘贴群发的问候语,其他的全是购物链接。
比如好几千的篮球鞋、某款上万的最新手机、最新版的游戏机……
然后附上一句“二姐,给我买这个”。
再无多余的话语。
李幼韵删除了李沐阳的微信。
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冷风,关机,进屋继续复习。
但是被扰乱的神志再也无法沉浸在书里。
心里烦躁又焦急。
没办法,起身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冷静了会。
但心底那股被挑动的燥乱卷土重来。
长按手机开机键,不出意外被父母的消息狂轰乱炸。
她草草看完,打开手机银行,盘算几张卡里的金额。
理智告诉她别转账,被摧残的所剩无几的血脉里的感性又悄然涌起。
左右为难。
如同被放在烤火架上。
这件事必须快速解决,不然她的心和情绪会被控制。
直接转账是皆大欢喜的做法,也是她日后想起来肯定会后悔的方式。
在做决定前,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夏含姝是最合适的人,但是她明天也有重要的事,不能让她跟着烦。
翻遍手机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这件事的人。
可以回应的树洞是一种方式。
但是除了上次短暂的把“某某”当成树洞,她没在树洞倾述过。
想到树洞的时候,手指已经打开了树洞软件。
看着一列待回应的树洞,她按灭手机屏幕。
倾述对她来说不是合适的方式,相反会放大情绪。
放下手机,靠着椅背,闭眼在脑中认真模拟了两种处理方式的后果。
仔细权衡后,做出决定。
然后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件事。
最开始难受了半小时,慢慢地心静下来了。
一直到第二天面试完,走出考场,李幼韵才把手机开机。
微信里上百条信息,本想不理了之。
结果僵硬的手指误触了其中一条语音,母亲的声音像鞭炮一样窜出来。
“李幼韵!你怎么这么不孝顺?!我们辛苦养大你,让你读了大学!结果家里有事,你就关机!什么忙也不帮!我当年怀了你就应该打掉!这次你不帮沐阳,以后别回来!我就当你死了!”
这些话被周围来往的行人听到。
驻足、惊讶、不解、怜悯……
李幼韵关了手机,低头快速离开。
站在马路边,缓慢挪动到公交站。
坐在公交车最后排靠窗的位置,额头点着窗玻璃,看着萌发新绿的初春街景,心底一片悲凉。
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行程,心底的郁结慢慢消散。
经历过太多这种事,现在再遇到,除了最开始会搅乱她的情绪,其他时候,她都很平静甚至麻木。
她好像丧失了某种情感或情绪。
街灯鳞次栉比地亮起时,她回到了小窝。
此时无限感激有能力给自己一个避风港。
关上门,这里就是她一个人的小世界。
放下钥匙,脱了外套,卷起衣袖,开始打扫。
倒不是家里有多脏,只是她喜欢这种肉眼就可以得到回馈的活动。
考试结束后,开始照常上班,周五会知道考试结果。
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等待。
***
许宁和最近忙到废寝忘食,除了回去睡六七个小时,其他时间全泡在公司。
一直到周五,忙完了公司新大楼选址工作。
钟又义站在许宁和办公室,“老大,算我求你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许宁和凝思片刻,抬头,“我是不是还有件事忘记了?”
钟又义茫然,“咱们公司最近一大堆事,你指哪件?”
许宁和摇头,“不是公司的事。”
钟又义被困意糊住的脑袋,艰难转动,却无果,问,“你……还有私事?”
他实在想不出老板还有非工作事宜。
在许宁和身边工作了四年,钟又义对他的事了如指掌。
倒不是因为钟又义神通广大,而是许宁和孑然一身,生活简单到像个机器人。
许宁和:“没什么,下班吧。我等会回去。”
钟又义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头,“那我下班了。下周再继续战斗。”
过了会,许宁和拿上电脑,去餐厅吃完晚饭,开车回家。
在一个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他终于想起来心里隐隐惦记的那件事了。
此后回去的路顺畅无阻,晚上十点到达住处。
翻看以前树洞回消息的时间,他觉得这个时间点发消息比较合适。
消息发出后,做好了要等待几小时或者几天才得到回复的心理准备。
没曾想,过了五分钟,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起铃声。
愣了下,看到树洞发来的,【达成目标。】
简单四个字。
没有喜悦。
不应如此。
许宁和松开鼠标,蹙眉,想了想,打下,【达成目标没有想象中开心?还是因为有其他烦心事?】
李幼韵坐在客厅地毯上,背抵着沙发边缘,躬身,缩成小小一团,无神的看着手机屏幕,回忆刚才被父母狂骂的场景,如实回复,【后者。】
半小时前,李幼韵接到姐姐李泌的电话,让她必须接父母电话,否则他们就要来这座城市找她。
李幼韵最终接了电话,然后接受了来自亲生父母最恶毒的咒骂和最狠厉的言辞咆哮。
全程她一言不发,只在那头疯狂输出要她回应的时候“嗯”一声。
最后挂断电话的原因是父母想不出新词了,骂累了。
今天上午她刚收到考试通过的消息。
喜悦持续了不到半天。
许宁和掂量了一下,【如愿意,我再当一下临时树洞?】
李幼韵手臂环住立着的双腿,下巴枕着膝盖,打字,【有些事不知道要怎么说。】
许宁和:【不开心的原因来自学业?工作?家庭?感情?】
他对树洞一无所知,只能靠猜测。
李幼韵:【家庭。】
她还是没忍住诉说了父母朝她宣泄的情绪。
许宁和:【当一个问题无解时,一种做法是当问题不存在。】
李幼韵;【之前是这么做的。但是问题会一遍遍提醒我,它一直存在。】
许宁和:【鸵鸟除了把头埋在沙子里,还可以远离问题。】
李幼韵:【远离了。没用。这个时代找一个人很简单。】
她之前有段时间没接家里电话,也没回复消息,以为这样就可以从物理上阻断原生家庭的困扰。结果没过多久,有警察找到公司,说家里报警她失踪了。
许宁和:【家庭对你的影响好像没那么大?只是被打扰的时候会难受?大概会持续多久?】
这是他通过聊天感受到的。
树洞在努力规避家庭的影响。
只是问题找上门时,难受的感觉新鲜又直白。
如果是明天给树洞发消息,他可能都当不了这个“临时树洞”。
李幼韵:【可能持续几个小时。】
许宁和看到这个回复就明白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你希望现在拥有什么样的树洞?沉默的?还是有问必应的?】
李幼韵:【要不你问我问题吧?我不知道怎么提问。】
她还是习惯当一个回答者,不是提问者。就算是自己的问题也是如此。
许宁和:【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李幼韵:【都可以问,我不一定回答。】
许宁和:【你觉得原生家庭对你的影响大吗?或者大家常说的“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这句话你认同吗?】
李幼韵:【不太喜欢把很多问题归结于原生家庭。我本身才是最能主导自己性格和情绪的。不太认同后面这句话,因为不需要‘一生’那么久。我的人生不只是为了治愈年幼受到的伤害,更重要的是感受当下。现在虽然难受,但也在记住这些感受。】
许宁和看着这个回答,有种奇异的、玄妙的甚至不可思议的惊奇,从书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斜倚着书桌边缘低头打字,【你是生活深度体验派?而不是想着几年后达成了什么目标,你的人生会好,那时再好好生活?】
李幼韵:【应该算体验派。生活只有此刻是真实的,其他的不是想象就是回忆,都是虚妄。】
许宁和:【最近达成的目标是哪种?会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李幼韵:【是一直想做但没机会做的事情。不至于改变人生轨迹,只是尝试走新的路。】
许宁和:【不喜欢现在做的事?】
李幼韵:【没有不喜欢。相反感激现在的工作可以给我安稳的生活。】
到这里,许宁和知道了对方是职场人士,努力克制住询问树洞更隐私的事的冲动。
这种时候的窥私欲甚至让他有种羞耻感。
不能在树洞把主动权交给他的时候,趁人不备,得寸进尺。
许宁和沉思了下,【关于家庭问题,有想聊的吗?】
让人不愉快的问题在不能避免的情况下,就让它暴露在太阳下。
李幼韵:【想聊的很多,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周身有种无力感。
有些感觉像头顶悬着的日光灯,投下的有光亮,也有阴影。
许宁和:【我不了解情况,可能会问的比较细,遇到不想回答的,跳过。】
李幼韵:【嗯。】
许宁和:【这次困扰你的家庭问题是因为钱,还是亲人情绪不稳定?】
李幼韵:【都有。如果我愿意用钱解决,现在就不会难受。】
许宁和:【没选择用钱解决是因为钱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
李幼韵:【是。】
许宁和:【那你选择了短痛。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选择。现在难受是因为被家人责怪还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李幼韵:【都有一些。我以为可以很坦然接受自己的做法,但好像还是不行。】
许宁和:【你不是机器人,有各种情绪和感情都很正常。已经做出的选择,尽量别往回看,朝前走。】
李幼韵:【嗯。】
许宁和:【现在因为家里的事怀疑自己?】
李幼韵:【有点。我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但是正确不表示心安理得。】
许宁和:【现在被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拉扯?】
李幼韵:【是。】
许宁和:【虽然不知道具体事情,但是以你的智慧,现在做得应该就是最好的。可以记住现在难受的感觉,但不要过度发散揣摩。做决定那刻,事情就定了。除非你改变决定,做出新的选择。但新选择可能同样让你难受,所以别多想了。】
李幼韵:【嗯,在努力。或许你也可以去运营一个树洞?你的换位思考能力很强。】
许宁和:【恐怕不行。没精力,也无法处理更多情绪。之前一直好奇树洞背后的你,是好奇你怎么愿意拿出时间、精力和能量给别人。】
李幼韵:【开树洞有一点个人目的。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拿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乐趣,没这种癖好。】
许宁和:【嗯。如果下次你需要一个树洞,会找我吗?】
李幼韵:【会。】
许宁和:【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李幼韵:【你会把控聊天走向。分散我的注意力的时候,也顺道解决了问题。这点很厉害,我需要向你学习。】
许宁和:【现在还难受吗?】
李幼韵:【好一点了。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今天谢谢。】
许宁和:【睡眠比聊天更能缓解情绪。早点休息,晚安。】
李幼韵:【晚安。】
随即放下手机,去浴室洗漱完,套上保暖袜,抱着被子睡去。